月光是月亮的招手,星光是星星的眨眼,吹拂是風兒的撫摸。我欲乘風歸去,我欲羽化登仙,我欲彩雲追月,我欲登堂入室與你擁抱在一起。500年前我在深山裏參拜,日月精華,山川靈秀,草木生機,狐兔歡躍,安寧當中有星月的低語,吐納當中有天地的安慰。世界是你的勝寒居。
85
你可曉得,明年我將衰老?
五年前,那次也是在海邊,在山路上,在歐洲與非洲,在秋葉樹下。一個溫順的女孩子問我:你有洛麗塔情緒嗎?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問我這個,因為那是一個午夜的節目,人們不大相信節目,已經有朋友打電話告訴我不要上傳媒的當。八○後九○後告訴我說,傳媒為了收視率有意識地渲染代溝與偏見,鋦碗的戴眼鏡,雞蛋裏挑骨頭。我根本隻是一笑。有溝無溝,有針尖對麥芒無麥芒對針尖,我仍然是我。宣布了什麼命名了什麼,誰紅了誰白了,誰抄了誰沒抄,全無意趣。我憐惜那些嘀嘀咕咕的宣布者,他們已經基本銷聲匿跡,像駛入海洋的紙船,像脫了線的紙鳶,像噩夢中的一聲陰聲冷笑,他們嘛也不懂,他們嘛也不會,他們嘛也沒有。山裏深秋,我感動於晴日清晨複活過來的、頭一晚上已經僵死過去的蟈蟈。它一醒就又叫喚起來了,然後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還是悄悄汰去。我未能幫了你。
我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洛麗塔,她給我解釋是說什麼老男與少女的鍾情。
那怎麼能問我?我糊塗了或者裝作糊塗了。魯迅說,他們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我已經度過了、提前度過了青年時代,中年時代,我已經清醒多了所以糊塗了或者裝作糊塗了或者其實恰到好處難得。
果然,已經到了時候。你記住的已經太多太多。我趕上了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剛剛安裝有軌電車的年代。我常常走過胡同拐彎處的一處小宅院,高牆上安著電網,有時候電網上棲息著麻雀,黑大門上紅油漆書寫著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樹上的蟬叫得正是死去活來。小院對麵的略顯寒磣的、油漆脫落的院門上的對聯,對於我來說有更多的依戀與普世情懷: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十裏杏花紅。草枯黃了,又綠了起來。花兒早就落地與被遺忘了,然後倏然滿街滿樹滿枝地絢爛與衰敗。尤其是春天,這副對聯,令我幸福又傷感地顫抖,像掛在電線杆上的一隻不能放飛的風箏。趕上了颯颯的春雨與從斜對麵吹過來的小風。已經是七八十屆芳草與杏花了。
我也趕上了在老教授家裏看到書法與詩,日日好春風裏過,令人梅雨憶家鄉。前兩句我死活想不起來了,也許第二句是似雪翻飛天昏黃,是說北方故都的粗糲的春天。當然與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不一樣。一枝垂柳一枝桃是別樣風景。那時候古城夏日的雨後到處飛蜻蜓,青蛙與刺蝟會進入四合院,夜間到處飄飛著螢火蟲,一隻青蛙爬到我的小屋裏,它的眼神使我相信它有博士學位。而初夏的古槐上吊著青蟲,每到春天到處賣雞雛。孱雞是一個不好的名稱,百姓爭養的是油雞,是進口品種。我是為了省錢才步行到六站以外的公園裏的。那裏的楊樹會響會唱會講故事。我一次次經過那個繼世長的小紅門,聽到水聲轟轟地響。涼爽與水聲同在。從來沒有見到過它的門打開過,那裏有不為人知的故事,是一個人老珠黃的美女,被金錢與威勢所席卷。那個故事與故事的散落已經泯滅,那個故事還等待著我們的發現與轉述辛酸。
經過迷茫,自以為是大明白,然後是霧啊我的霧,二戰歌曲。然後是欲老未老,然後是不太敢於麵對舊日的照片,然後大家都會靜下來,我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你,我們本來都在繈褓裏。都說你有福相,從那時起。
有許多次我被離別,我不喜歡別離,離別的唯一價值是懷念聚首與期待下次重逢的歡喜。離別的美好是看到月亮以為你也在看月亮,同一個月亮。被離別時我常常深夜因呼喚而叫醒了自己,然後略略輾轉。我呼喚的是你的名字。你有一個乳名,你不許我叫你。我們在春水與垂柳下見麵,我們站在漢白玉橋下麵,我們身旁有一壺一壺的茶水,一碟一碟瓜子。你聞到了水與魚的氣味,柳條與藤椅的氣息。是一見鍾情,那時候還沒有忘記千裏送京娘的流行歌曲。
醒來後的第一個感覺是我怎麼已經活了那麼久?我上了幼稚園,小學,初中,高中,當了第一名,幹部,分子,隊長,嘛跟嘛嘛嘛……聽取那麼多賭咒發誓,說了太多的真話與不那麼特別真實的話,費了那麼多紙,三十歲的時候我驀然心驚,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