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堅信我還活著,心在跳,隻要沒走就還活著,好好活著,隻要過了地獄就是天國,隻要過了分別就是相會,從前在一起,後來在一起,以後還是在一起。我仍然獲得了蓬蓬勃勃的夏天。風、陽光、濃蔭、暴雨、皮膚、沙、沫、潮與肌肉,膽固醇因曝光向維D演變,與咱們從前一樣。而且因為你的不在而得到關心與同情,天地不仁,便更加無勞哭泣。過去是因為你的善待而得到友好,在與不在,你都在好好對待朋友。對待淺海濱。我去了三次,我喜歡踩上木棧道的感覺,也許光著腳丫子踩沙灘更好。去年與你同去的,沙礫,風,海鷗,傍晚。我期待月出,我期待,更加期待繁星。“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從前在家鄉,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裏納涼的時候,我最愛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這是巴金散文《繁星》裏的文句,我會背誦的,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不止一個編輯給改成冰心新詩繁星(與春水),七十年前,我的國語(不叫語文)課本裏有巴金的此文。
然而難得在海濱的夏天見到星月。雲與霧,汽與燈光、霓虹、艦船上的照明,可能還有太多的遊客與汽車使我一次次失望了。我許諾秋天再來,我沒能來,我仍然忙碌著,根本不需要等待高潮的到來。有生活就有我的希望與熱烈,就有我尚未履行的對於秋濤星月的約定。在秋與冬春,我與渤海互相想念。
你許諾了那瓶二鍋頭酒,你病中特意上山贈送給了老人家,我們素不相識。你在山野留下了友誼,你在山峰留下了酒香,你在朋友心裏留下了永遠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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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記憶裏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在中秋夜看到團巒的美麗了。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頭一天,月色尚好,我們一起吟唱蘇東坡的《水調歌頭》,第二天卻是遍天的雲霾。說的是去年。然後等到清爽到來,月色已經是後半夜的事了。已經許多年,我沒有在深夜起床賞月,那時還在山村,深夜的清輝給了我們另一個世界,就像丁香花與紫羅蘭給了我們另一種花事。
今年的天氣很有意思,那麼多陰雨,像擰幹淨了的衣巾,該晴的時候自然明朗絕塵。白雲卷成鯨魚,藍天淨成皓玉,這是展翅飛翔的最佳時機。一陣又一陣風,是洗濯也是擦拭,是含蓄也是抖擻,是清水也是明鏡。今年的中秋月明如洗。這樣的月夜裏你數得清每一株莊稼與草,你看得清每一塊坑窪與隆起,你摸得著每一枚豆粒大的石頭,你看得清遠方的山坡與鬆峰。你可以約會抱月的仙人與丟落棋子的老者,你可以孤獨地走在山腳下,因為孤獨而帶幾分得得,你已經被美女稱為得得。我想守在你的碑前,你會悄悄地與我說閑話,不再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而是如詩如夢如歌如微風掠影。這時我聽到了六十年前的那首歌曲,從前的從前,少壯的少壯,麵對海洋的暢想,我們一起攀登分開了大西洋與印度洋的好望角的燈塔。我們看到了藍鯨,我們看到了河馬,我們看到了飛逐的象群。我們看到了猴子與鴕鳥的密集。河水在地上泛濫,女人生育了許多孩子,她們的皮膚像綢緞一樣。她們渾圓,溫熱卻又雄武。菜香蕉與木薯隨時隨地充饑。已經成立了共和國的前部落王室繼續舉行儀式。我聽到了所有的情歌。那糯糯的聲音,那哭號一樣的表白,那重複一樣的前行,那驀然的停頓,那猝然的截止。
我多次與你說笑,我說我在夢中與一個黑皮膚的渾圓的柔道冠軍爭奪錦旗,你說我是以歪就歪不說真情。世界上有這樣的男子嗎?我的初戀是你。我的少年是你。我的顛沛流離是你。我的金婚是你。我的未有實現的鑽石婚是你。你的唯一的對手是非洲冠軍,是歐洲長跑,是俄羅斯與白俄羅斯網球手,是澳大利亞的魚。我老了老了迷上了女子舉重,期待著世界紀錄打破者,舉起,旋轉,砰的一聲,接在手裏,或者粉碎在大地。我堅信你是我的女子舉重手,我卻夠不上你的杠鈴,也許我隻是你的加上去就打破世界紀錄的小鐵片。請加上我。女權萬歲!
世上有海,有風浪。海上有月和星星。我躺在海上入眠。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重複再重複的運作正好催盹。說海是起源,海是歸結,海是搖籃,海是家園,海就是神祇。早春遇海,我們惺惺相惜。我隻是怕你孤單。本來你可以不那麼孤單。本來你可以與我相伴,就像星與月相伴,草與花相伴,沙與沫相伴,呼喚與回應相和,回憶與追思為伴。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