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過1919、1921、1927、1931……1949、1950年,我們也確實有過值得回味與紀念的1960、1966、1970年。我們的生活不應該有空白,我們的文學不應該有空白,我們倆沒有空白。高高的白楊樹下維吾爾姑娘邊嗑瓜子邊說閑言碎語。明渠裏的清水至少仍然流淌在四十年前的文稿的東西南北、上下左右。我們倆用白酒擦拭煤油燈罩,把燈罩擦拭得比沒有燈罩還透亮。我們躺在一間五平方米的房間的三點七平方米的土炕上。我說我們倆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這是林彪提倡的“三八作風”當中的那八個字。這八個字令你笑翻了天,我們是最幸福的一對。雖然那時候不做“你幸福嗎”“不,我不姓符,我姓趙”的調查。我們都喜歡那隻名叫花花的貓,它的智商情商都是院士級的。它與我們倆一起玩乒乓球。你還笑話我最貪婪的是“火權”,洋鐵爐子,無煙煤,煤一燒就出現了紅透了的爐壁,還有白灰,煤質差一點的則變成褐紅色灰。煤灰延滯了與阻止了肆無忌憚的燃燒,卻又保持了煤炭的溫度,這就是自(我)封(閉)。一天以後,兩天以後,據說還能夠達到一周至半月以後,你打開火爐,你撥拉下煤灰,你加上新炭,十分鍾後大火熊熊,火苗子帶著風聲,風勢推動著火焰,熱烈撫摸起你我的臉龐,我熱愛這壯烈的卻也是堅忍不拔、韜光養晦的煤與火種。冬火如花,冬火紅鮮嫩。嫩得像1950年的文工團員的臉。我最喜歡掌握的是燃燒與自封的平衡,是不止不息與深藏不露的得心應手。
還有莊稼地、蘋果園、大渠小渠、麥場、高輪車、情歌民歌、水磨、蜂箱、瓜地裏的高埂,還有坎土曼與釤鐮,這是我們的共同歲月,共同見證,共同經曆,共同記憶,像壘城磚一樣地壘起煤塊。你愛這些,我愛這些,打從心眼裏,倒像我們是在漫遊嶄新的天地,尋求嶄新的經驗。倒像我們是徐霞客,是格列弗,是哥倫布,是沒有撞過牆也沒有變成浮雕的王子與公主。如果你是白雪公主,我是七個小矮人嗎?如果你是灰姑娘,我可不是舉行舞會的王子。而2012對於我來說最驚人的最震撼的是當記憶不再被記憶,當往事已經如煙,當文稿已經塵封近四十年,當靠攏四十歲的當年作者已經計劃著他的八十歲耄耋之紀元,當然,如果允許的話;就在這時,靠了變淡了的墨水與變黃變脆了的紙張的幫助,往事重新激活,往日重新出現,空白不再空白,生動永遠生動,而美貌重新美貌,是你給了我這一切。
我還有一個化學的與商品的發現,純藍墨水經久顏色不變,藍黑墨水,反而充滿了滄桑感。
我們生活在劇變的時代,我們已經忘記或者被忘記。例如三十五年以前更不要說四五十年以前的舊事。我最欣賞的是江南人用普通話說“事情”的時候,情不會讀成輕聲,而是重重地讀成事——情——,情是第二聲。我們覺得今是而昨非,我們常常相信重今而輕昔才是最聰明最不傷心傷身傷氣的選擇。我們都聽北京電視台養生堂的教訓。養生會不會成為了國學的核心價值?北大教授說,國學就是國將不國之學。然而昨天也曾經是當時的今天,也曾經無比生動無比真實無比切膚,無比激越無比傾注無比火熱,昨天不可能被遺忘就像今天不可能被明天消除幹淨了痕跡。是生活,是永遠的生活。有稚嫩也是生活,有唐突也仍然是生活,有聲嘶力竭也仍然是生活,被變形也仍然是廣闊蕪雜混濁而強硬的生活。稚嫩的唐突的聲嘶力竭的生活同樣可能是好小說,好的搖滾歌曲或者意大利歌劇羅曼斯詠歎。就像貧窮與苦難,悲慘與失落,對不起,乃至疾病與苦藥水會是很好的文學一樣。它們常常是比秀幸福騷快樂更好的小說。生活與記憶不可摧毀,直觀與豐饒不可摧毀,何況貧窮與苦難當中仍然有勇敢的吟詠,失望與焦灼當中仍然會做出最動人的描摹,在墓碑前的佇立與麵上的淚珠滾滾當中仍然有此生的甜蜜與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