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一切!讓我們假設它有回天之力雷霆之威來揉搓捏拿生活,生活卻更有力量來洗淨它的力威,即使在它猛烈發作的時候,生活仍然顯示著自己的不事慌張與無限情趣,自己的親切與溫暖。生活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你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嗬,勇敢的人!浮雕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有一切苦澀與昏亂,有一切抒情與佯狂,有一切興會與體貼。
嗬,我當然自覺自願地接受你的教誨,另外的什麼人稱之為洗腦,當我以我的方式與思路平靜地接受一切新奇的大話的同時,當被洗腦者成群結隊地大笑起來或歡呼起來以後,誰知道後麵是什麼嗎?
你不知道。誰還是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誰們的共同點是自以為是,以為世界是手中的橡皮泥。誰們不知道,如果誰想改變一切,一切就會改變誰,如果誰想改變人家,人家已經在改變誰,如果誰想消除,誰同樣是在消除自己。一個凶犯在首次作案以後,他改變了被害者的生活與軌道,也改變了、毀壞了他自己。一個童男子首次做愛以後,他當然也就是做了自己。
而且四十年前的書寫就像今天的書寫一樣,它仍然和著心跳,和著吐納,帶著笑靨,帶著享受,帶著哪怕是枷鎖與重負。忍著冤枉,忍著粗暴,笑對標語口號,冷對胡言亂語。情生淳厚質樸,仍然充溢著陽光與林蔭,充溢著日子的一切瑣屑實存,指望夢幻,擺出姿勢,發出美聲。戴著重銬的時候我跳得那麼好。沒有放肆。我們一起擁抱,我們擁抱在一起,我們走進了時光隧道,如當初,如茲後,如三世佛,如永恒如無窮。
我們活得、記得、憶得十分真切,真切得像每平方米四角八分錢的住房。真切得像每斤九角六分的醬豬肉,像闊口瓶裝的鹵蝦醬與翻扣在條肉上的黴幹菜。真切得像一枝落到樹枝上的鳥在叫。真切得像我撫摸過的唯一的溫暖。
時間,什麼是時間,時間是什麼?煙一樣地飄散了。波紋一樣地衰減、纖弱、安靜、平息下來,不再有聲響了。死一樣地經過了哭號,經過了飲泣,經過了迎風佇立,經過了深深垂下的眼簾,忘卻一樣地失去了喜與悲、長與短、生與歿、有與無的區分了。時間仍然可能動人,時間仍然可能歡躍,時間仍然可能痛哭失聲,痛定不再思痛。痛變為平靜,平靜不會輕易再變成痛,平靜是痛與不痛的痊愈的傷口。請猜猜,傷口與什麼詞重碼?太天才了!倉頡也有王永民。根據五筆字型輸入法,“傷口”等同於“作品”,它們具有同樣的輸入碼:WTKK。
花朵枯萎了,也許有種子,種子也許發芽,長成小的、中的、大的、古的樹。痛苦結尾了,有一抹微笑與寧馨。然後有一個符號,有一行字,有一點記載,然後電閃雷鳴,然後往事如狂,舊淚如注,然後凝結為作品,作品結了疤,你能不為作者而掉一滴滾燙的眼淚?語出《最寶貴的》。然後成為一片夾在筆記本裏的樹葉,一張照片,一個夢中的惦念與操持提醒,在若有若無之間,在若你若我之際。時間在等待相遇與相識,時間在等待知己與摯愛,等待撫摸與親吻,時間在等待迷戀與融化,在等待陰陽二電激蕩出雷鳴電閃。昨天與今天既相戀更相思,既苦澀又甜蜜。時間等待複活、審判、重溫,像蓓蕾等待開放,像露水等待草籽,像鋼琴等待擊打,像禮花等待鮮豔的點火。上個世紀的生物學雜誌報道:塔斯社列寧格勒訊:蘇聯科學院植物園的溫室中出現了世界上最罕有的現象之一:一顆古代保留下來的蓮子發了芽。這顆蓮子是中國朋友送給他們的六顆種子之一。這些種子是在沈陽附近挖掘泥煤時發現的,這些種子已被保留了數千年。時間的精靈始終躲在我們的身畔,或者有突然的絢爛,或者有永久的謙和,以無聲期待大的交響,或者隻是輕輕地撓癢我們。它其實非常耐心,是幽默的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