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修起了許多路燈與揚聲器,給燈火穿上樹根的包裝。你走了,留下了願望,留下了施工的方式,留下了小木屋,啟動階段的投資。人生易老山難老,還在走,還在寫,還在歌,還在山上。
然後是並非十分炎熱的多雨的夏天。我以為我已經絕望,我以為我已經孤單與沉落。天亡我也,非“戰”之罪。在新加坡我觀賞過藍天劇團演出的莫言的新編話劇《霸王別姬》。為什麼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看?它說,呂後愛的也是項羽,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你在我這樣的時候奪去我的另一個我。我喜歡過門《夜深沉》,我喜歡梅派唱腔“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有一片青光……什麼都沒有,就有了戰爭,勝負、烏騅馬與十麵埋伏,還有更重要的:曆史。
我以為此歲我可能抽筋或者嗆水,可能供血不足,暈眩而且二目發黑。我想如果結束在海裏也許並不比結束在ICU中更壞。當然,結束無好壞,大限無差別。無差、無等、無量、無覺、無戀棧。我每天十三點五十六分注視CCTV13新聞頻道。我必須知道今天本水域的海水水溫、浪高、水流(流讀去聲)。我已經告別了十四攝氏度敢於下水的年月。對於海水,汙染與雜質的抱怨都是鋪天蓋地,但我還是遊了下來。連毒害都不怕,連永別都沒有擊倒在地,沒有懼紅也沒有畏黑,還怕不太過度的肮髒嗎?我什麼沒見過?什麼沒經過?曆經坎坷,幽幽一笑。我喜歡紅柳與胡楊。我喜歡山口的巨葉玻璃樹。我喜歡苦楝與古槐。我喜歡合歡。我喜歡礁石上的尖利的貝殼殘片,割體如刀,血色仍然如黃昏的落日。
仍然是在藍天與白雲之下,是在風雨陰晴之中,是在浪花拱動下,沐浴著陽光與霧氣,沐浴著海洋的潮汐與波湧、潔淨與汙穢,向往著那邊,這邊,旁邊,忍受著海蜇與蚊蟲。接受著為了大業而施予的年益擴大的交通管製,環顧著挺立的鬆柏、盤錯的丁香、不遺餘力的街頭花卉、鳴蟬的白楊、棲鳥的梧桐、大朵的扶桑、想象中盛開一回的高山天女木蘭和一大片無際的荷蓮。如果不是橫在頭上的高壓線,那蓮湖就是天堂佛國極樂。去年你在那裏留了影,仍然豐勻而且健康,沉著中有些微的憂愁與比憂愁更強大的忍耐與平順。
你和我一起,走到那裏,你的床我的床邊,你的枕我的枕旁,你的聲音我的耳際,你的溫良我的一切方向。你的目光護佑著我遊水,我仍然是一條笨魚,一塊木片,一隻傻遊的鱉。我有這一麵,小時候羨慕了遊泳,就遊它一輩子,走到哪裏都帶上泳帽、泳褲、泳鏡。一米之後就是兩米,十米以後是二十米,然後一百米,二百米,仍然有拙笨的與緩慢的一千。我還活著,我還遊著,我還想著,我還動著。活著就是生命的滿漲,就是舉帆,就是劃槳,就是熱度與擠擁,就是乘風破浪,四肢的配合與夢裏的遠航。還能拳擊,砰砰砰,搖晃了一下,站得仍然筆直。哪怕緊接著是核磁共振的噪音,是叮叮、噗噗、當當、嗒嗒、咣咣、哧哧、嘚嘚、嘟嘟、嘻嘻、乒乒、乓乓、唰唰唰。是靜脈上安裝一個龍頭,從龍頭裏不斷滴注顯像液體。是老與病的困擾,是我所致敬致哀致以沉默無語的醫療藥劑科學。是或有的遠方。一事無成兩鬢白,多事有成兩鬢照樣不那麼黑了。所差幾何?必分軒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