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今天是離家遠行的第六天。

可紹原還是沒弄明白那輛馬車裏裝的是什麼。

掀開麵前礙眼的車簾,十四歲的少年一眼看見的是那馬車前方的解州士兵。他們穿著土黃色的長襦衫,外麵罩著黑色的牛皮鎧甲,腰間束著的革帶上掛著護身腰刀,手中緊握的長戈如樹林般濃密。

而統帥這些士兵的將軍方岩,則頂著深紫色雙鶡冠站在戰車上,打著八字結的橘色冠帶在下巴上隨風飄揚,顯得按劍而立的身形更加威風凜凜——無論官兵,都是一副訓練有素的戒備狀態。

他們戒備的對象,很明顯是前麵那輛用黑布籠罩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也不知道是要防止外人將馬車劫走,還是防備車內的東西突然跳出來。

隻有從軒轅帝都冀州來的使臣昌寓可以接近那輛馬車。隊伍停下來打尖的時候,昌寓會親自將食物帶入馬車,由此可見馬車裏裝的定然是個活物。而紹原在有意無意之間,也瞥見了黑布遮蔽下密實的鐵條,在陽光下閃過神秘的光。

那輛馬車,是一個囚籠。

他們跋涉千裏,是要押送一名人犯到神農國去嗎?馬車裏為什麼從來沒有一點聲音?如果這名人犯重要到要用兩百名士兵看守,為什麼從冀州出發時不配備,偏要走到臨近邊界的解州來調遣?

十四歲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紀,然而少年紹原卻壓下滿腹疑問,無聲無息地隱藏在顛簸的馬車裏,無論對待使臣昌寓、將軍方岩還是他們手下的車夫走卒都是一貫地彬彬有禮而又保持距離。

他絕不多說一句話,不會發出多餘的聲響,甚至盡量不讓身形出現在別人的視線中,哪怕自己的影子和別人的影子交會在一起,他也會不動聲色地退開幾步,將自己混同進路邊的樹蔭裏。

這不是傲慢,也不是矜持,而是想要將自己的存在感減到最低。

因為他知道,在這行前往神農國帝都烈山的隊伍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隻有他自己,是最尷尬的存在。

他隻是將軍方岩手中的人質,而人質就要有人質的自覺。

他不會向昌寓詢問出使神農國的目的,也不會向方岩稟報這些天來他察覺到的異動——有人在悄悄地跟著他們。

保持著端正的坐姿望著前方,紹原從有節奏的馬蹄聲中分辨出那個人在遠處拂動蘆葦發出的窸窣聲。

從解州出發後的第三天他就跟著他們的隊伍吧,或許更早?

那個人的手腳很輕,卻也不可能完全不發出聲響,隻是他並非保持著和隊伍的一貫距離,有時候會落得越來越遠,好幾次在紹原以為他徹底消失的時候,卻又像追尋主人的小狗一樣跟了上來。

旅途無聊,每天探查那個家夥的動靜成了紹原的習慣,一旦不能從單調的馬蹄聲中分辨出那輕微的腳步,少年就會沒來由地擔心起來——

那腳步聲最開始尚算輕靈,後來卻越來越滯重,好些時候都仿佛再沒有力氣繼續,究竟是因為累了,病了,還是受了傷?這個困惑盤踞在紹原心中日漸滋生,他終於下定決心去探查一下那個家夥的真麵目。

此時他們正行走在神農國境內,距離烈山城還有七八天的路程,周遭人煙稀少,四麵望去都是一人高的蘆葦叢,白茫茫的水汽從潮濕的泥地裏蒸騰出來,熏得人的臉上一層細汗。

有的時候甚至連道路都被狗尾草為首的野生蔓草所覆蓋,隻能靠司南辨認方向往東方前行。

原來自從數百年前與軒轅國一場大戰敗北之後,神農國的防線被迫後撤,在兩國交界處遺下了大片荒地和城池廢墟。這雖然製造了巨大的緩衝地帶,卻也給使團的行程帶來諸多不便,晚間歇宿多是在野外搭蓋帳篷,中午休憩吃飯更是在路邊草草解決。

雖然受命護送帝都使團,解州將軍方岩卻明顯地與使臣昌寓話不投機,兩人無非維持著基本的禮貌而已,哪怕席地而坐啃幹糧的時候,使團與軍隊也是各自圍坐,涇渭分明。

當然,隻有紹原是遊離於涇渭之外的。可他獨坐一旁時無人監管,一旦拿著手中的食物往遠處蘆葦叢中走去時,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卻在身後突兀地響起:“公子去哪裏?”

“隨便走走。”紹原停下腳步,轉過頭回答。

他的語氣很平和,看向對方的眼神也很平靜,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中。

解州將軍方岩眯了眯眼睛,盯著少年沒有說話,毫不掩飾臉上的警惕。隨後,他煩躁地將右手擺了擺:“別給我惹麻煩!”

紹原的右臂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卻因為袍袖的遮擋看不出更多動作。他迎著將軍疑惑而陰鬱的目光,微微一笑:“我很快會回來。”說完,頭也不回地鑽進了一人多高的蘆葦叢。

方岩目送著少年靈活的身影消失,輕哼了一聲,抓起麵前的牛肉狠咬了一口。

“將軍,要不要派兩個人跟著他?”一個親衛小心地提醒道。

“不用。”方岩用力嚼著牛肉,正眼也不看說話人,“他不會跑。”

“可他萬一真跑了,解州那邊……”親衛仍不放心,“您知道,城守父子一向老奸巨猾……”

“他們狡猾,我就是傻子了?”方岩慍怒地瞪了瞪眼睛,一掌拍得那個親衛縮了縮脖子,忽地哈哈一笑,“放心,就算那小子想逃,我隻要鉤鉤手,他就得乖乖回來!”

寥寥數語,都被不遠處的冀州使臣昌寓收入耳中。他放下手中的黑布,重新把那輛上了鐵條的馬車蓋得嚴嚴實實,忽然若有所思地低低一笑:“這件事倒是有趣了……”

然後他挺直腰板負著雙手,看似悠閑地走進了蘆葦叢中。

作為第五世軒轅帝特派的使臣,昌寓並沒有他看上去的那麼老朽木訥。實際上,他一直在暗中觀察著解州將軍方岩和城守公子紹原,隻不過鑒於城守廉修一直曖昧不明的立場,昌寓並不想插足到解州城守與將軍的爭鬥裏去。

剛才的幾句對話,卻是昌寓第一次見到那個沉默的少年提出自己的要求,這讓昌寓忍不住生出了好奇心。何況,有些事他不說,並不代表他不知道。

當他走進蘆葦叢中時,隻看見紹原一個人蹲在地上,手裏還握著他午飯分到的肉和餅。

聽見身後的動靜,紹原慌忙站起身,右腳不自然地踏開一步,像是嚇得幾乎摔倒一般。

昌寓看著少年。對方清亮的眸子與慌亂的動作並不協調,瞬間已恢複了一貫的穩定。於是年長的使臣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將右手舉在胸前,拇指與中指一捏,霎時在指尖點亮了一朵白色的火星——這是神人之間表明身份的通常禮儀,如果紹原知禮,也應該調動靈力,如法還禮。

可是少年卻微微垂下了頭,聲音平靜得甚至有些冷漠:“對不起大人,我是凡人。”

“可我記得令尊廉修大人乃是黃帝苗裔。”昌寓並不掩飾自己的疑惑。

“神人也會生出沒有任何靈力的不肖子孫。”紹原仍然沒有抬頭,“所以父親才讓我跟著方岩將軍出使,希望我能增加曆練,以免貽羞家門。”

就這樣解釋自己的處境?這孩子究竟是在幫誰掩飾?昌寓侍奉軒轅帝二十年,城府頗深,並未戳穿紹原的言辭,淡淡應道:“也難為方將軍肯提攜你。”

紹原的肩頭又是輕輕一抖,低聲道:“是,所以我絕不會半途走掉,大人不必費心照看我。”

昌寓心中微微一哂,畢竟還是孩子,這話就有些欲蓋彌彰了。

“你當真不是神人?”昌寓轉回最初的話題,一來是避免解釋自己的動機,二來他確實有所疑惑——眼前的少年雖然年紀尚輕,卻神清骨秀,光華內斂,若隻是庸碌的凡人真浪費了這副根骨。

“大人若是不信,回程路過解州時可以垂詢家父。”

少年的語氣彬彬有禮卻又拒人於千裏之外,顯然並不打算和昌寓長談下去。於是昌寓隻好點了點頭,說了聲“好自為之”,便轉身離去。

無論在軒轅、神農還是昆侖各國,作為遠古天神後裔的神人和毫無靈力的凡人是截然不同的階層。各國帝王、貴族和高級官吏無一不是掌握法術的神人,而凡人原本就是為了供奉神人而存在,就算再聰明能幹,無法修煉靈力就注定無法踏入社會等級的最高層,無法掌控朝政和他人的命運。因此昌寓一旦確定了紹原的凡人身份,原本的一點招攬結交之心就全都化為烏有。

神人與凡人,就像天與地,看上去可以在地平線上融為一體,實際永遠相隔萬裏。

直到聽見昌寓走出了蘆葦叢,紹原才抬手抹了抹額角的冷汗,將一直踏住不動的右足挪開。潮濕的泥土上顯出一個深深的腳印,而腳印正中,卻滲著暗紅色的血跡。

是那個家夥的血。

“你出來吧,沒人了。”紹原朝著蘆葦叢深處輕輕呼喚。剛才他感覺那個家夥就在不遠處,甚至發現了他新鮮滴落的血跡,可惜還沒見到真麵目,昌寓的到來就讓那家夥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遠遠逃開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碰巧和我們同路,是否沒有東西吃,不過我每餐都會給你留一些。”少年揮了揮手中的食物,想讓香味散發得更遠一些,“我不會傷害你的,出來吧。”

然而蘆葦叢中再無動靜,反倒是遠處傳來了吆喝上路的聲音。

“那你自己吃吧,晚上我會再給你留。”紹原有些惆悵,躬身把牛肉和餅放在地上,轉身走向遠處的人群。

他沒有看見,一棵狗尾草漸漸從他身後浸潤血滴的腳印裏探出頭來,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生長。

不出一盞茶的工夫,這棵狗尾草就長到了一人多高,和低矮的同類赫然有天淵之別,甚至比它周圍的蘆葦更加肥大粗壯。而它頂端的花穗,也呈現出鮮紅的光澤,就像一串串成熟飽滿的石榴子,美麗而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