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眼睛靜靜地在蘆葦深處睜了開來。隨後,那棵妖異的狗尾草就被人用力拔出,埋進蘆葦蕩的爛泥裏。
當天夜裏,軒轅國使團在淮水邊紮下了帳篷,打算第二天一早乘船渡河。聽著不遠處水流的聲響,紹原睜著眼睛躺到半夜,終於忍不住悄悄爬了起來。
那是一陣若有若無的呻吟,正是從下遊的灌木叢中傳來。紹原踩著河邊潮濕的泥地停停走走,終於確認自己找對了方向。可當他走得更近一些時,那呻吟卻警覺地停止了。
少年停下了腳步,回頭看看無人跟來,這才輕聲開口:“不用忍著,我聽得見你的呼吸聲。”
樹叢中還是沒有動靜,隻有影影綽綽的枝葉在夜風中來回晃動。就連那被刻意壓抑的喘息,也低得幾乎要斷絕了。
“你受傷了,我給你帶了藥來。”紹原的語氣仍舊和緩,然而身體卻猛地如閃電般躥進了前麵的樹叢。
他的一切準備都沒有白費,他抓住了他。
借著手中點亮的火折,紹原看清了麵前這個家夥的模樣——那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身上穿著不知哪裏撿來的衣服,肮髒襤褸且血跡斑斑,漆黑的頭發在頭頂綰了一個發髻,有不少長發散落下來披在肩膀上,顯然多日未曾梳理。這一切,和紹原設想的毫無二致。
可是紹原還是怔住了,下意識地放開了抓住對方的手。
因為他看清了對方的臉。
他原本以為在經曆了顛沛流離之後,那張臉應該和那身衣服一樣肮髒頹敗。可出乎意料的是,呈現在他眼前的這張少年的臉卻是那麼俊秀雅致,一塵不染,就仿佛山間清澈無垢的精靈,又仿佛墜入凡間的仙人。
不,其實他更像是偷跑出皇宮的皇子,否則為什麼一向穩重自持的紹原都會生出不敢褻瀆的心思,訕訕地縮回手避開目光:“你是誰?”
然而那個奇怪的少年隻是迅速埋下頭,一言不發。
紹原垂下眼瞼,正琢磨著接下來說什麼,冷不防對方猛地一拳將他砸倒在地上,撒腿就跑!
“別跑!”紹原一骨碌爬起身,追了幾步再次抓住對方的肩膀,口中竭力安撫那個受驚的少年,“你受傷了,我這裏有藥!”
然而那個奇怪的少年卻依然掙紮著想要逃開,口中竟然還發出嗬嗬的聲響,仿佛一隻受驚的小獸拚命想逃脫獵人的追捕。
“別動!”紹原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重新抓牢了他,眼看對方雖然早已精疲力竭,卻仍舊瘋了般地掙動,隻好狠下心將那張秀雅無倫的臉壓在泥地上,用膝蓋壓住他的脊背。
這下子,那家夥越發低吼起來,卻仍隻是毫無意義的嗬嗬聲,於是紹原一邊喘氣一邊恍然大悟地感歎:“原來你不會說話!”
說來也怪,聽到紹原最後一句話,那個奇怪的少年竟像被凍住一般停止了掙紮和嘶吼。他伏在地上喘息了一陣,像是要竭力證明自己不是啞巴,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我會。”
“原來你會說話啊。”紹原縱然平素裏在成年人麵前端方自持,到底隻有十四歲,骨子裏總免不了活潑好勝的潛質。此番打倒了一個同齡人,他也禁不住有些得意,“那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這一次,對方卻再度沉默下去。
“不告訴我,我就把你交給你家大人!”紹原猜他是從家裏逃出來的貴胄子弟,思忖這個威脅必定大有效用。
果然,那個古怪的少年身子一抖,低聲嘟噥了幾個字。
“什麼?”紹原皺了皺眉,這個家夥的外貌氣質實在無可挑剔,可怎麼總有點口齒不清?真是白璧染瑕了。
“沒……沒有名字……”少年低聲重複了一遍。
沒名字?紹原撇了撇嘴,這家夥是太純潔還是太愚蠢,連個假名都不會編?於是他緊了緊卡住那少年後頸的手指,繼續問:“你一直跟著我們做什麼?”
一聽這話,古怪少年拚命想要搖頭卻搖不動,急怒交加之下越發結結巴巴:“沒……沒有……”
“還不承認?我注意到你好多天了!”紹原家教嚴格,對他一直撒謊頗為不滿,義正詞嚴地指責,“你一直跟在我們後麵,還吃我故意留下的牛肉!”
“是你們……一直走在我前麵!”少年漲紅了臉,說話一下子順暢了不少。
“哈哈!”紹原被他這個回答逗樂了,一把將他從地上扯起來,退開一步,“好吧……”
後麵的話被他吞在了肚子裏。
火折子剛才已經掉在地上熄滅了,月亮不知從哪片雲層後鑽了出來,將靜謐的樹林照亮。而那無名少年的臉龐此刻也灑滿了月光,皎潔得仿佛不似人間所有。更讓紹原驚異的是,剛才在爛泥地上被自己又壓又蹭,竟沒有一點泥漿塵垢染髒他臉上的肌膚!
“你是神人,對吧?”紹原恍然,“你用法術來洗臉。”
少年輕輕搖了搖頭,卻也沒有出聲反駁。
紹原少年老成,此刻已揣摩到對方因為口齒不清而不喜開口,故而也不再問什麼,隻從懷裏掏出一隻瓷瓶來晃了晃:“我知道你受傷了,這是我特地找來的傷藥。”說著,將瓷瓶塞進古怪少年的手中。
那少年也不道謝,呆呆地握著瓷瓶似乎不知如何使用,想必是以前習慣了被人伺候。於是紹原隻能好人做到底,將傷藥拿回來指了指他血跡斑斑的衣服:“脫了,我幫你上藥。”
見少年還是一副手足無措的窘迫模樣,紹原無奈地歎了口氣,伸手撥開他襤褸的衣襟,隻一看便嚇了一跳。
但見那原本白皙的胸膛上布滿了猙獰的抓痕,每一道都鮮血淋漓,甚至深可見骨。
負了這麼重的傷,虧這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能堅持這麼多天!
“是什麼東西抓的?狼還是熊?”紹原一邊將瓶中的藥粉灑在傷口上,一邊忍不住好奇地問。雖然他平時絕不是個多話的人,可在這個沉默寡言的家夥麵前,卻總顯得他饒舌了。
古怪少年大概自知打不過也跑不了,隻好一動不動地任憑紹原動作,然而回答的語氣卻頗為生硬:“我。”
“把自己抓成這樣,你是野獸啊?”紹原脫口而出,隨即看到少年臉色大變,牙齒緊緊咬住了下唇。
雖然不明白原因,紹原還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隻好尷尬地摸了摸頭,隨後便一心一意地往對方傷口上灑藥粉。
月光閃動,紹原突然看見少年的胸膛上出現了一個隱約的符號,仿佛一條盤曲的小蛇,閃動著粼粼的銀芒。
“光影咒?”
乍聽到紹原吐出這三個字,那古怪少年猛地一拉衣襟遮住自己的胸膛,望向紹原的眼睛中再度充滿了恐懼和敵意。
作為最普通的拘禁係咒術,光影咒的作用就是為了方便操縱他人。施術者為光,受術者為影,影隨光動,光滅影散,因此為光者可以控製為影者的行動,而一旦為光者身死,為影者也必死無疑。
難怪他會將自己抓成那個樣子,想必就是為了抵禦這個光影咒了。紹原看著那俊秀卻孤僻的少年,語聲不由自主帶上了同情:“他要你做什麼?”
“回去……”少年拉住衣襟的手指再度陷進了自己的傷口,“我不……回去……”
“你雖然能靠疼痛抵禦光影咒的操縱,可一旦睡著了,就沒法抵抗了。”紹原提醒道。
“所以,我不睡。”少年點了點頭,低低地回答。
紹原察覺得到他聲音中的疲憊:“你出來多久了?”
“不記得……”少年的口齒仍然模糊,就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有點忘了如何開口,“大概……十多天……”
“十多天?”紹原嚇了一跳,“十多天不休息怎麼行,要不要……”他猶豫了一下,終於被自己的同情心澆滅了理智,“要不要去我們帳篷裏睡?”
“不!”少年斬釘截鐵地拒絕。
“可看你現在這個樣子,隨時都會睡死過去。”紹原有些氣悶,“你不怕一覺醒來,已經乖乖地走了回去?”
“不會,我有……它。”少年說著,指了指腰間係著的一根草繩。
紹原挑了挑眉毛,立時反應過來:“你是說把自己的腳綁起來再睡?可如果那人察覺了,會命令你自己解開的。”
“綁這裏……不會。”少年比了比自己的咽喉,“這裏……一動,就會醒。”說到這裏,他大概是覺得自己找到了個好方法,竟然禁不住笑了笑。
“你……”紹原剛想說什麼,肩膀忽然抽搐了一下,隨即毫無征兆地背過身,邁步走開。
少年驚訝於紹原突兀的舉動,卻隻用力抿住嘴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算心裏再懷疑再恐懼,他也不習慣向人示弱。
紹原知道自己的行為怪異,卻無法停下來解釋,雙腳仿佛被人拴上了引線,不受控製地大步邁出,將他迅速地向軒轅國使團的宿營地帶去。
“藏著,別動!”拚盡所有的力氣,紹原隻能在黑夜裏留下了這句話。
健步如飛,一會兒工夫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帳篷,不出意外地對上了將軍方岩冷戾的眼神。這眼神讓紹原如同芒刺在背,卻隻沉默著鑽進帳篷,然後睜開眼睛直到天明。
天亮的時候軒轅國使團開始渡河。由於船少人多,站在隊尾的紹原瞅了個空子,又跑進了昨夜的灌木叢。
可是那個古怪的少年卻不見了。
他是走了,還是藏起來了?又或者是抵禦不了光影咒的操控,沿著來路回到他原來的地方去了?想到後者的可能性最大,紹原看著河邊潮濕泥地上紛亂的腳印,心中茫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