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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果說軒轅國萬象苑是雍容與精巧並存,西昆侖閬風巔以雄奇和神異著稱,那神農國禦花園的優點就隻能說是寬闊大氣了。

這裏沒有奇花異卉,種植的隻有大片的青草和綠樹;這裏也沒有回廊、曲徑和假山,樹木被草場分割成一片一片,礫石鋪就的道路可以供馬車飛馳,寬闊的河道可以供戰船穿梭,因此“禦花園”幾乎不能稱之為花園,更像一個尚武勵誌的大校場。就連唯一帶著溫婉之氣的百草苑,裏麵種植的也都是各種各樣的草藥。

“從先祖炎帝遷都至此,禦花園就是這樣的建製,後世子孫也不敢擅自更改。”還未到國宴開始的時間,作為主人的嘉問皇子陪同軒轅昆侖兩國客人在宮內散步,沿路介紹各處景觀。

紹原默默地跟在昌寓身邊,雖然不出聲,卻能夠從神農國王宮各種細微處中看出數百年前的戰敗對這個國家的影響。

這種影響不需要用言語行動來表現,它沉澱在每一個神農國人的血液裏,哪怕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隱含著數百年沉澱發酵的屈辱與不甘。

即使是宮內鋪地用的紅土,據說也是被迫南遷時炎帝親自下令從阪泉戰場上運來的,因為那紅土中,浸滿了皇孫蚩尤和炎族將士的鮮血。

這種隱忍卻又張揚的誌氣,讓身為軒轅國人的紹原既感到警惕,又不由得生出一絲同情和敬佩。

“世傳炎帝嚐百草,活人無數,實乃藥術之祖,故名‘神農氏’。看這百草苑中藥草繁多,不少都是世上罕見又極難栽培的靈藥,貴國果然不愧神農之號。”雋潔夫人避開容易引起尷尬的話題,恰到好處地讚歎著。

“夫人過獎了,這百草苑平時都是由我皇兄打理,我是一竅不通的。”嘉問皇子客氣地笑道,“不過聽聞昆侖山‘理九天而調陰陽,品物群生,珍奇特出’,這區區百草苑,實在是讓貴客見笑了。”

正說到這裏,嘉問皇子一眼瞥見一個小內侍在人群外探頭探腦,不由得皺眉問道:“怎麼了?”

“啟稟殿下,那溟妖醒了……”小內侍遲疑了一下,偷眼見嘉問皇子示意他繼續往下說,隻好哭喪著臉道,“荀公公原本叫人開了籠子取血,不料那溟妖突然醒過來,張牙舞爪抓傷了人。荀公公知道溟妖珍貴,隻好讓小的來請示殿下如何處置。”

“溟妖有這麼難對付?”嘉問皇子自言自語著,試探地看了看昌寓,昌寓卻假裝沒有注意,避開了視線。

嘉問知他驕矜,便抱歉地朝眾人笑笑:“煩請木正大人先陪同各位貴客遊玩,我去去就來。”

雋潔夫人正要點頭,漸函卻在一旁拉了拉她的衣袖。原來泊鈞突然低聲說了句“我想去看看……溟妖……”,也勾起了漸函的興趣。

雋潔夫人思忖既然昌寓並未說明馴養溟妖的方法,這便是觀察神農國二皇子處事的好機會,當下笑道:“左右也是無事,我們不妨也跟著殿下去看看熱鬧。”

“不錯。”紹原也低聲應和。

嘉問大度地點了點頭,並未拒絕客人的要求。

當下眾人一起隨那小內侍走到豢養溟妖的小院,才進月洞門,就聽見一陣嗬嗬的聲音,竟是那逃出鐵籠的溟妖背靠著身後一棵碗口粗的杉樹,雙手緊緊拉扯著胸前的衣襟,驚恐而憤怒地朝著包圍她的內侍們號叫。

此刻的溟妖已不複方才沉睡之時的靜美和潔淨,她原本粗陋的白布單衣已被撕開了幾個大口子,不得不用手拽住才不會掉落;而她的額頭上則出現了一個深深的血口,雖然血跡已經凝固了大半,仍然有點點血滴順著臉頰和下巴滲透進身下的石板地,於是原本鋪得整整齊齊的石板縫中不斷生出茁壯驚人的野草,種子萌發的力量竟將一塊一尺見方的石板碎裂開來。

“沒用的東西,連這麼點事都辦不好!荀公公呢?”嘉問見溟妖完全陷入包圍之中無法逃脫,不由得嗔怪內侍們大驚小怪,在貴客麵前失了顏麵。

“啟稟殿下,荀公公剛被陛下急招去了……”一個臉上帶著幾條新鮮抓痕的內侍慌忙解釋,“這溟妖性子烈得很,我們好不容易要把她揪回籠子裏,她就一頭撞在樹幹上流了好多血……小的們怕強行捉她采血,會鬧出人命……不,妖命來……”

“看不出這溟妖小小年紀,竟是如此暴烈。”嘉問看著躲在樹後麵帶血跡的女童,若非頭頂那根礙眼的尖角和不成語句的叫喊,幾乎就像一個落難的仙子。實際上,她現在看起來即使奇異,那驚恐的清澈眼睛依然讓人心生悱惻。

可是嘉問不容許自己有憐憫之心。他需要這個溟妖的血,更確切地說,他的父親神農帝需要這個溟妖的血。

也許有了這飽含靈氣的滋養聖品,神農帝能夠積蓄出足夠的靈力擺脫那條赤蛇的侵擾。這是關乎神農國國運的頭等大事。

於是嘉問硬下心腸對那溟妖道:“你現在乖乖回到籠子裏去,否則就有苦頭吃了。”根據古書記載,溟妖雖然口不能言,卻能夠聽懂人類說話,嘉問不禁想試試是否如此。

果然,那溟妖搖了搖頭。雖然緩慢,卻很堅決。

嘉問冷冷一笑:“不聽話就要受到懲罰。”說著,他輕輕抬手,一朵元火已在指尖點亮,中指與拇指一彈,那朵熾亮的白色火苗就飛落在溟妖身上,呼啦一下子燒了起來!

元火是神人靈力所化,而嘉問身為司火之神炎帝後裔,元火的威力更為巨大,頓時將那溟妖燒得慘叫一聲,在地上打起滾來。可是那元火隻燒灼魂魄不損傷肉體,甚至連支離破碎的粗布衣衫都不會損傷分毫,無論那溟妖如何翻滾撲打,元火都如附骨之疽般在她身上越燒越烈。

“你點頭願意進籠子,我就饒了你。”嘉問深知馴馬熬鷹的道理,對這個具有人形的妖物自然也很有耐心。而其他人雖有不忍,一來客隨主便,二來溟妖並非人類,隻與烈馬野鷹相類,更不便幹預主人的懲罰調教。

然而那溟妖看似柔弱,心性卻十分頑固,非但沒有聽從嘉問的話點頭,反而使勁地搖起頭來,披散的長發帶著火焰在空中搖擺,絢麗而又殘酷。

耳聽那溟妖尖厲的慘叫一聲聲傳來,紹原垂下眼睛,泊鈞輕輕顫抖,昌寓和雋潔夫人不動聲色,隻有漸函斜睨著目光閃爍的嘉問皇子,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不就是要裝作殘忍無情好讓我不選他定親嗎,不就是要表現魯莽無知好讓軒轅國心生麻痹嗎,既然該演的戲份都演足了,那麼是不是該給他個台階下呢?

漸函正要開口,忽然一陣清冽的長嘯從天空傳來,那隻老青鳥再度盤旋而下。它掠過眾人的頭頂落在溟妖身邊,撲動著巨大的羽翼想要撲滅溟妖身上的火苗,自己卻被燒得跳腳尖叫起來。

“啾啾,你又來搗亂!”漸函假裝生氣地跑上去想要拽開青鳥,嘉問皇子頓時眼明手快地收回了元火,關切地問:“貴使沒有受傷吧?”

“沒有,殿下的法術真是收放自如。”漸函佯裝尷尬地賠禮,“這隻破鳥不懂事,真是失禮了!”

“哪裏,青鳥極有靈性,它同情溟妖也可以理解。”嘉問皇子客客氣氣地回答。

漸函見達到了目的,溟妖身上也再也沒有火苗,於是暗中拍拍青鳥的翅膀想讓它飛走,誰知那青鳥卻閃開身子,再度踱到蜷曲在地的溟妖身邊,低下頭用嘴梳理著她散亂的發絲,用翅膀撫摩她顫抖的身體。那溫柔親昵的眼神,就仿佛溟妖是它的親人一般。

這下子,就連漸函也有點糊塗了。

“請問哪位有辦法可以馴服溟妖呢?”嘉問皇子無奈地問,心裏卻想起昌寓一路上給溟妖所施的昏睡咒,難道這是唯一的手段?

“我……我能不能試試?”沉寂了一陣,一個低沉的聲音怯生生地響起。

泊鈞?漸函驚喜地看著俊秀的少年,先前他一直沉默拘謹甚至連頭也不敢抬,如今終於要如她所願顯露鋒芒了嗎?

“歡迎至極。”嘉問退開一步,給泊鈞讓出道路。

所有人都被他們的對話所吸引,這讓泊鈞越發緊張得麵紅耳赤。他硬著頭皮向溟妖走過去,青鳥卻驀地抬起頭,警惕地望著這位不速之客,挓挲的羽毛顯示著它的敵意,似乎泊鈞再走近一步,它就會撲咬過來。

“啾啾,讓開。”漸函輕輕喚了一聲,青鳥卻紋絲不動。即使她向前走了一步試圖把青鳥趕走,那隻羽毛稀疏的老鳥卻隻是後退一步,依然不肯離開溟妖的身邊。

“我來吧。”眼看青鳥不肯聽從漸函的命令,一個女子走上前去,攬住了青鳥的一隻翅膀。

她輕輕地撫摩了青鳥幾下,拉著它往院外走去,而青鳥雖然對溟妖心存流連,竟也沒再反抗,一人一鳥很快就消失在月洞門外。

那個女子,正是一直如影子般跟在雋潔夫人身後的秋奴。

然而此刻,沒有人深究這個沒有多少存在感的女子為何能指揮青鳥,所有的視線還是凝聚在慢慢走向溟妖的泊鈞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