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紹原夢中的昆侖,是一個國家、一個山脈,也是一座城市、一個宮殿。

昆侖國位於中土西北,西臨西海,北接北海,東鄰軒轅,南至百濮,其國名來自於一國中心的昆侖山脈。

昆侖山主峰閬風巔海拔三萬六千裏,其中南麓山體下窄上廣,於半空中延伸出一塊巨大的平台,如同一麵平平鑲嵌在半山腰的精美玉盤。西皇的皇宮天墉城,便建造在這平坦寬廣的山體之上。

每當日出之時,陽光經由閬風巔上的皚皚積雪反射到天墉城上,一座座既獨立又被虹橋連接的宮殿就仿佛玉盤上凝結的顆顆露珠,晶瑩剔透,熠熠生輝。而它們腳下方圓百裏的國都昆侖城,就仿佛池塘上斑斕的浮萍,隻配襯托神仙宮殿荷花般高潔出塵的神聖姿態了。

舉世公認,在各國的皇宮之中,西皇的宮殿最大最高最美,也最能昭示出主人源自西王母的高貴血統。

它居高臨下,仿佛隨時就會淩空飛入雲霄,美得不沾一點凡塵,讓居住在山腳、成日籠罩在神宮巨大陰影裏的凡人更加對其敬畏有加。

當使團接近昆侖城時,泊鈞毫無例外地被遠處山峰上美輪美奐的奇景驚呆了。他忽然開始明白,為什麼神人會受到凡人的膜拜,而被關在籠中的溟妖,待遇卻如同禽獸。

無論神、人還是妖,一個生命的高貴或低賤,往往隻取決於他身體所屬的場所,因為沒有人會耐心地去體察他們的內心。

就仿佛落花,本來朵朵相似,可落到玉殿瓊樓之上,便成了入詩入畫的愛物,被美人捧在手心;掉入泥溝汙淖之中,隻配做肮髒發臭的垃圾,被牛馬肆意踐踏。這是這個世上最大的謬誤,卻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不,未必無法改變,隻要將他們所處的位置顛倒過來……

“想什麼呢?”同車的漸函見泊鈞有些發呆,叉開五根手指在他麵前一晃,嘻嘻一笑,“怎麼樣,見此奇景,不虛此行吧?”

“那麼高……怎麼上去呢?”泊鈞眨了眨眼睛,將自己方才湧起的不平之意壓下。

漸函知道他在隨口敷衍,於是撇撇嘴:“怎麼上去,自然是爬上去啦。”見泊鈞對著半空中縹緲的宮殿皺了皺眉,漸函故意扳起了手指頭,“喏,從山腳到天墉城主殿昆侖宮一共有十萬八千級台階,每一級台階高半尺,就是五萬四千尺,哪怕你不停不睡,也要走上三天三夜才能到吧。”

“原來從凡人走到神人的位置……要走這麼久……”泊鈞喃喃低語,那麼比凡人還要低賤的溟妖呢?

“什麼啊,你以為凡人真的能走到天墉城?”漸函翹了翹鼻子,“這十萬八千級台階共分為九段,每一段都有一座玉門,每一座玉門都由一頭開明獸看守。那些開明獸都長著老虎樣威猛的軀體,腦袋上長著九張人臉,十八隻眼睛都瞪得銅鈴一般大,誰要是敢擅闖昆侖山,必定要被開明獸吃得骨頭都不剩!”

“那麼,開明獸也是……妖?”泊鈞忽然問。

“嗯,可能吧……”漸函沒料到他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思考了一下,說,“不過它為神人看門,是神獸,就不算妖了吧。就像啾啾,也不能算妖的!”

泊鈞默然。

開明獸為神人看門,所以是神獸不是妖,那麼溟妖為神人提供血液,究竟是神獸還是妖?可是無論哪一個,他都不願意承認。

漸函看著泊鈞垂下的長長睫毛,覺得自己的心就像被青草拂過一般酥酥麻麻的,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可惜開明獸幾百年前就滅絕了,我也隻在金台的藏書閣裏見過畫像。現在看守九重玉門的,都是隸屬朱明衛的士兵。”

“既然是神獸,怎麼會滅絕的?”泊鈞心中一動,據說溟妖也數量稀少,所以極為珍貴,難道同樣避免不了開明獸的命運?

“不知道啊,老的太老了,偏又沒有小開明獸生出來,所以就滅絕了。”漸函忽然探頭到車窗外,看了一眼翱翔在天空中的青鳥,“其實青鳥一族也一樣,啾啾大概是最後一隻青鳥了吧,它要是死了,世上就再也沒有這種鳥兒了……”

說到後來,聰穎的小姑娘忽然眉頭一皺:其實不光是青鳥和開明獸,這幾百年來無數蘊涵靈力的珍禽異獸、奇花異草紛紛滅絕,甚至神人的數量也大幅下降,究竟是巧合還是昭示著某種奇異的道理?

可這個道理究竟是什麼?自己會找到答案嗎?

“到山腳了。”隨著使團馬車停下,泊鈞掀開了車簾,“要下車嗎?”

“下車?”漸函茫然地問了一句,猛地反應過來,開懷大笑,“你以為真要你去爬三天三夜的台階啊?山上另外辟有馬車道的,再說,還可以讓啾啾馱你呀。”

“我不上去。”泊鈞忽然搖了搖頭。他來昆侖的目的是為了打探太陽的行蹤,並不想被拘束在那空中樓閣之中。何況,那裏是神人的地盤,出於自保的本能,他也想躲得越遠越好。

“為什麼?”漸函睜大眼睛,卻發現泊鈞並不回答,便勉強露出個笑臉來,“真可惜,本來還想帶你見識一下昆侖山的……不過不去也好,那些凡人奴仆們想出宮一次可麻煩呢。這樣吧,我讓人給你在城裏找個地方住下,等我把母親那邊應付好了再來找你。”

泊鈞點了點頭。

和漸函在一起之所以讓人舒服,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從不多問,也從不會以皇太公主和神人的雙重身份強迫別人。就算有所要求,也是大家公平地交換條件。在她麵前,泊鈞甚至會產生溟妖與神人平等的錯覺。

就這樣,泊鈞在山腳下車,很快隨著一個宮中侍從消失在昆侖城的大街小巷之中。而漸函因為一時喚不來青鳥,加上母命緊急,便放棄了與雋潔夫人等乘坐馬車從車道上山的方式,直接在山腳的行宮內使用了躡雲術。

所謂躡雲術,自然是指神人腳踏祥雲,在空中自如來去,不過那都是傳說中的描述了。漸函雖然貴為西皇嫡女,自幼修煉正宗靈力,仍然無法實現遠古神人平地飛升的景象。

有時候她也會懷疑,古籍中記載的那麼多神術都是杜撰出來的,像什麼移山鎮海、起死回生、上天入地,無一不比現在神人們的神術誇張了百倍千倍。莫非神人的數量一代代減少,就連靈力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雖然不願承認,但過去稀鬆平常的躡雲術,確實已是現今頂尖的法術之一,而且就算號稱靈力高超的西昆侖皇太公主,使出躡雲術來也比古人寒磣了許多。因為她無法依靠自身的靈力拔地而起,必須借助一種稀有的靈物——雲母。

雲母是一種分布於昆侖山脈或其他神山中的白色岩石,因為焚燒時有雲氣生出,故名為“雲母”。而漸函所會的躡雲術,就是利用大量雲母產生的雲氣托住身體,從昆侖山腳徑直飛升到半空中的天墉城去。

不過這種半吊子的躡雲術雖然耗費靈力,場麵卻頗為恢弘壯美:但見身材苗條的美麗少女被雲霧籠罩,衣袂飄飄地升空而去,引得整座都城的凡人百姓們爭相目睹,無不為皇太公主的風采所迷,祝頌之聲響徹雲霄。

這種被萬人膜拜的感覺,確實很滿足漸函的虛榮心。不過她卻沒有想到,這一幕在若幹年後,對她的命運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而現在,這命運的齒輪,隻剛剛開始轉動。

漸函來到母親居住的玄圃堂時,驚異地發現這裏安靜得毫無聲息,就連掛在門前的南海珠簾都無影無蹤,再也聽不到原先叮叮咚咚的撞擊之聲。

一旁迎接的冬奴悄聲道:“陛下這些日子不喜吵鬧,就連偶爾飛來隻蜜蜂都要我們網了去。”

“誰在說話?”崇梓的聲音從靜室內傳出,帶著些許煩躁,想必連這低微的語聲都嫌聒噪。

“母親,是我回來了。”漸函朝冬奴使了個眼色讓她退下,自己推門走進了靜室。

靜室內陳設甚為簡單,無非一張木榻,一個蒲團。

那些站在昆侖山腳仰望天墉城的凡人們必定無法設想,他們眼中極盡精美壯麗、仿佛用黃金白玉堆砌而成的神仙宮殿中,居然會有這樸素得幾乎稱為簡陋的房間。而這個房間,恰好是他們心中最為尊貴最為雍容的西皇陛下長年寢居之地。

而此刻,在這空蕩蕩的房間中,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西昆侖之主正慵懶地側臥在木榻上,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從門外走進來的女兒。

崇梓今年四十歲,雖然有神仙駐顏之術,作為一國之君卻並未刻意保持少女之姿,展現在臣民麵前的正是氣度風韻最盛的中年女皇姿態,讓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

不過此刻她穠纖合度的身體上隻披了一件樣式簡潔的白袍,頭發鬆鬆地在腦後綰了個髻子,右臂斜斜地支在耳後,露出半截雪藕一般的小臂,倒像是午後消暑無所事事的貴婦人。

漸函自從琴夫人出事後,對母親越發表現得親熱依賴,甚至可以說是黏膩。跪地請安之後,小姑娘就涎著臉爬到母親的木榻邊坐下,一邊乖巧地給她按摩肩背,一邊問:“母親這麼急匆匆地把女兒召回來,到底是為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