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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解州原本隻有將軍,沒有城守,城內向來也隻有將軍府,沒有城守府。因此三年前大宗伯驤承特意給廉修安排了個解州城守的閑職時,攜帶家眷赴任的首任城守隻能臨時租下一個院落棲身。

院落不大,隻有正房和東西廂房,天井裏除了有一口井,連種樹的地方也辟不出來,隻能寥寥放上幾盆盆栽,算是給這個沉悶古板的院子增添一點鮮活之氣。

盆栽都是紹原親手種植的,共計兩盆蘭草、一株茉莉和一棵低矮的金桔。以前每天他都要親手給盆栽澆水,偶爾還會燒點草木灰埋進土中,這次離家這麼久,也不知道那些植物是否有人代為看管。雖說它們的品種都不好,可要是枯死了他依然會心疼……

強迫自己想著這個稍微輕鬆些的問題,紹原走進了解州城,踏上那條熟悉的歸家的道路。早在城門之外,漸函和泊鈞就與他分了手,騎著青鳥騰空飛去,急著追趕使團去了。

紹原看著空中漸漸消失的黑點,想起泊鈞剛才許願未來重聚,不由得暗暗祈禱在身份顯赫的昆侖公主的庇護下,哪怕最終被識破了溟妖的身份,泊鈞也能得到一個好歸宿。

至於他自己,無論如何,家才是最終無法割舍的歸宿。那裏有他無法逃避的責任。

走到居住了三年的家門口,紹原驚訝地發現門口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連一貫守在門房接收拜帖的看門人老張頭也不見了。他伸出左手摸到門環剛想敲下,卻發現大門是虛掩著的,隻輕輕一推,就打開了。

若是平日,就算碰到這樣的情況,他也會站在門口等老張頭或別的下人經過,才勞煩他們先去向父親通報,得到父親或嫡母許可後才進門。不過這一次,他徑直走進了宅子。

不是不再遵守從小在帝都冀州就養成的規矩,而是僅從門縫裏望進去,他就知道——這裏已經沒有人居住了。

正房和廂房的門都半開著,院子裏散落著一些雜物,顯然是搬家的時候廢棄的。那幾盆盆栽因為礙事,被人踢到了牆角裏,花盆幾乎都碎了。

可是現在紹原顧不得那些植物了,他按捺住心中的驚與痛,率先走到了正房門口。

門口的竹簾子還掛著,遮擋住房內的一切。紹原習慣性地在門口俯首躬身,這才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與外界的光亮對比,房間裏顯得很黑,紹原過了一會兒才適應這晦暗的光線。內間的門都開著,他舉目緩緩掃過這三間正房,發現隻剩下一些粗笨的家具,而所有的細軟之物全都不見了——

整個房間,就如同一具剝落了金漆泥土的神像,僅僅留下竹篾製作的軀殼框架,一動不動地躺在無人經過的角落。

走出正房,紹原又走到西廂房自己的屋子裏。床鋪上的被褥已經不見了,書架空空如也,伸手一摸,已有薄薄一層積灰。

他們,真的搬走了。仿佛到現在才確定了這個猜測,空落落的心裏終於生出些鈍鈍的痛楚來。紹原腳下一軟,坐在自己硬邦邦的床板上。

屋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在寂靜的院子裏顯得更加清晰。紹原猛地站起來,走出了屋子。

然而他隻看到了幾個穿著繭綢衫子的中年人,為首的便是這座宅子的房東。

“喲,是小公子呀。”房東是個生意人,對城守家人自然摸得一清二楚,雖然看見紹原身上帶傷衣衫狼狽,依然滿臉堆笑,“我帶客人來看看房子,嗬嗬,城守一家住過的宅子嘛,自然有的是人願意租……不知小公子來此有事嗎,若是遺落了東西您說一聲,我尋著了立時派人給府上送去。”

紹原聽他絮絮地說著,越發不好意思詢問父親他們搬去了哪裏,隻能在臉上浮現出一層客氣的微笑。

待到後麵房東追問他來這裏的目的,顯然要等到他的回答後才好繼續帶租客看房子,他才慌忙瞟了一眼四周:“沒什麼,我來……搬那些花。”說著趕緊跑到牆角,用左手從碎花盆中拔出了一棵帶著土的蘭草。

“這麼多花可不好搬。”房東殷勤地湊過來,“小公子的手又不太方便,要不我……”

“不用了,我隻要這棵。”紹原攥緊了左手裏的蘭草,晃了晃垂在身側的僵直的右臂,略有些慌張地向房東道別,“先生忙,我這就告辭了。”說著也不顧房東疑惑的目光,逃也似的走出了院門。

他一向克己自持,在人前舉手投足無不老成持重,這番卻腳步踉蹌,出門時差點被門檻絆倒。待到重新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他才發現自己除了緊緊攥著手中這棵平淡無奇的蘭草,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他目光茫然地站在街道上發了一陣呆,直到有騎著快馬的軍卒迎麵奔來,才驚醒一般躲到了街邊的屋簷下。

身後是一間簡陋的雜貨鋪,半瞎的老店主摟著自己的孫兒,混濁的眼睛裏明明白白流露著慈愛。

眼中忽然有些酸澀,紹原明白自己還是該回家了。

就像手中這棵蘭草,就算品種再低劣,也必須回到生養它的土壤中去。

解州城雖然不算小地方,但要打聽到城守一家搬到何處並不困難,何況,他們搬去的地方,恰正是以前解州將軍方岩的住宅。

紹原走到那兩個威風凜凜的石獅子之前時,一眼便看見門楣上高懸的“將軍府”已經變成“城守府”。

他正要邁步走上台階,忽聽一個人嗬斥一聲:“哪裏來的野小子,城守府也是你亂闖的嗎?”話音未落,一隻粗壯的手就伸過來,一把將他推得後退了幾步。

紹原低頭見自己一身衣衫俱是汙痕血跡,怪不得那新來的看門人看不起自己。他此刻心中倒是一片平靜,隻護著那棵蘭草對看門人微笑著道:“請問門房的張伯還在這裏嗎?”

“原來是來找張大爺的,在這兒等著!”看門人聽這少年言語客氣,也沒有提什麼非分的要求,便甩了甩袖子,昂著頭進了城守府的側門。

紹原默默地站在一隻石獅子腳邊,感覺到白花花的日頭曬得自己腦袋有些發暈,便縮到牆角的陰影裏,慢慢蜷曲著坐下來。看看手中的蘭草,也萎蔫得很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救活。

“哎呀,真的是小公子!”老張頭的聲音驀地傳過來,將頭昏腦漲的紹原驚醒,“小公子你居然回來了,我們還以為……怎麼不直接說找老爺,表明身份教訓教訓那些不長眼睛的東西!”

若是直接說找城守老爺,恐怕被教訓的就是自己吧。紹原朝老張頭笑了笑,心裏卻被他那句“我們還以為……”一梗,以為什麼?以為他死了,還是被方岩擄走再也回不來了?

“老爺恰好在家,要不我先幫小公子通稟一聲?”引著紹原從側門進了城守府,老張頭打量著紹原憔悴狼狽的模樣,試探著問。

“如此就勞煩張伯了。”老張頭是從冀州跟來的老家人,對於紹原的一切都熟悉,紹原也就不在他麵前掩飾,“隻是不知父親他……肯不肯見我……”

“唉,這是說的什麼話呢。你是老爺的親生兒子,他哪有不見你的理!”老張頭頓了一下,又添上一句,“這些天老爺雖然嘴上不說,我看哪,他心裏還是惦記著你的呢。”

“哦。”紹原淡淡地應了一聲,心裏卻是一動。老張頭說的話,是真的嗎?

“老爺在書房裏,小公子先在這裏等等。”老張頭說著,當先走進一重雕花隔扇院門裏去了。

紹原站在門外靜靜地打量了一下“新家”,曆任解州將軍持續多年的經營果然氣派不凡,雖然還看不到全貌,僅這個跨院的寬敞豪華就把原先住的那個院子比成了貧民窟。

怪不得父親一趕走方岩,就迫不及待地搬了進來。也許在父親看來,隻有這樣富麗堂皇的住宅才配得上他堂堂黃帝苗裔的身份吧。

過去的四十年,以父親的才幹和心誌,確實是活得太憋屈了。

“小公子,老爺讓你進去!”老張頭興衝衝地跑出來,細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我就說嘛,老爺惦記著你呢。”

“是。”想起以前求見一次總要在門口等至少半個時辰,紹原沒料到這次父親這麼快就要見自己,頓時有些受寵若驚。

他慌亂地掃視了一下周圍,將手中的蘭草放置在花壇邊,又在衣服上擦幹淨左手的泥土,這才整整衣冠,邁步走進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