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嗒嗒——”晶瑩的汗水從光潔的額頭上滑下,濡濕了臉頰,再沿著形狀優美的下巴滴落,仿佛斷線的珠子一般打在身下的木板上。
泊鈞聽見了馬車外麵發生的一切。
但他仿佛沒有任何觸動,始終垂著頭咬著下唇,即使是紹原暈倒也沒有讓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用小刀銼鐵籠上的鎖鏈。
小刀是紹原遺落在車廂內的,紹原被光影咒喚走後泊鈞就撿起了這把刀,沿著紹原在鐵鏈上銼出的缺口繼續工作。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沒多久泊鈞就被磨得滿手血泡,下唇也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齒印。
剛開始泊鈞還小心地掩飾金屬銼動的聲音,但後來他發現昌寓繪製在黑布上的保護符咒仍然起著作用,看守的士兵們雖然聽到了車廂內的動靜,卻無法掀開黑布阻止,這給了泊鈞充足的時間。
當鐵鏈終於和小刀一起斷裂後,泊鈞將自己散亂的頭發重新梳好,像以前一樣用發髻遮掩了自己頭頂突兀的尖角。
他做好了一切準備,隻需等待紹原再度揭開眼前的黑布。至於紹原會不會來,什麼時候能來,他並不篤定。
世上的事有些可以控製,有些不可控製。他隻能盡心盡力做好可以控製的那部分,然後為那些不可控製的部分祈禱。
他祈禱的對象,是太陽,在夢中激發了他的、或許活著或許死去的太陽之神。
經曆過大宗伯府十多年的囚禁,泊鈞一向很有耐心,仿佛漫長的時間到了他這裏也會流失得更快。當他感到裝運自己的馬車再度停留了很久,預示著又一個夜晚來臨時,他的太陽神真的保佑了他。
黑布再度被揭開了。憑借良好的目力,泊鈞在黑夜中看到了紹原的臉,紅腫潰破得幾乎無法辨識的臉。
事實上,紹原是趁方岩以為他依舊昏迷的機會逃出來的。
那個時候方岩一家帶著僅剩的幾個衛兵已經離開解州很遠了,紹原本可以徑直跑回解州城讓守軍開門放他進去,卻想起依舊被關在籠中的泊鈞,便冒險潛回了車隊之中。
幸運的是,仗著有昌寓留下的保護符咒,寥寥可數的幾個士兵都放棄連夜看守溟妖,疲憊地沉入了夢鄉。沒有人注意到紹原在黑暗中穿梭的身影。
泊鈞不知道紹原為什麼能夠破解黑布上的符咒,但是他知道現在不是問問題的時候。當虛掩的籠門打開的一刹那,泊鈞像一個蓄勢已久的彈簧,嗖地躥出了讓他憋悶多日的牢籠。
紹原什麼也沒說,臉上的傷讓他連對泊鈞笑笑都做不到,隻是揮手做了一個逃跑的姿勢。泊鈞握緊了手中剩下的半截殘刀,見旁邊方岩一家居住的帳篷悄無聲息,點點頭跟著他跑了下去。
他們一路朝著解州城跑去。前方灰黑色的城牆輪廓在視線裏越來越清晰,他們逃脫的機會也越來越大。雖然深夜解州的城門照例緊閉,但泊鈞打定主意,即使紹原口不能言,自己也要代他表明身份,紹原父親沒有理由不打開城門放他進去。
是的,隻放紹原一個人進去就夠了。泊鈞雖然無依無靠,可一想起廉修在念珠中提出要將自己親手送還大宗伯,就不寒而栗。為此,他寧可離開紹原重新走上逃亡之路。
泊鈞心中雖打好了主意送紹原回城,然而距離城牆還有兩箭之地時,紹原忽然停住了腳步,眼中露出了驚恐至極的神色。
光影咒!看著紹原顫抖的右臂,泊鈞心中猛地掠過這幾個字。心知自己無法救他,泊鈞幹脆用盡全力獨自朝解州城跑下去,口中大聲喊道:“救命,救——”
然而他後麵的話還沒有出口,身後一陣風起,竟是紹原猛撲過來,將他緊緊地壓在了地上!
原來方岩不僅要控製紹原回去,還要利用紹原將自己也順帶抓回去!泊鈞想清楚了這一點,猛地掙紮起來——如果他能夠憑借勇力將失去自控能力的紹原反製住,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再度落入方岩手中的悲劇呢?
若論單打獨鬥,單薄的泊鈞並不是紹原的對手,不過他此刻下定決心反抗,仗著身體靈活動作敏捷,手中還有半截斷刀,紹原竟一時奈何他不得,反倒險些被他掙脫出去。
操縱紹原的方岩也覺察到此處,一麵帶人從駐地追出,一麵驅動紹原加快攻擊——於是紹原的右手,毫無顧忌地抓向了泊鈞手中的利刃!
泊鈞沒料到他使出如此自殘的招式,回縮不及,斷刀頓時將紹原的右手掌劃開一條口子,洇出的鮮血遮蔽了手心中若隱若現的光影咒咒紋。
泊鈞正無比歉疚,紹原的眼中卻忽然閃過一道亮光。他張了張還殘留著幹涸血漬的嘴唇,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刺……右手……”
泊鈞一愣,目光隨即落在紹原的右手掌上。一道略帶弧形的傷口橫亙了掌心的咒紋,如同一把斬向傀儡線的彎刀。
線!聯想起自己曾被光影咒操縱的親身體驗,泊鈞恍然明白了紹原的意思——光影咒是靠發散性地支配身體的經絡來操縱四肢動作,隻要切斷連結咒文的主要經絡,光影咒的力量就會大打折扣。
當初他逃出大宗伯府一路南下,就是靠抓破胸口的咒紋來消解光影咒的追蹤,如今紹原的光影咒隻是種在手掌中,程度既輕位置又末,應該可以比自己攔截得更加有力。
“你忍著點!”抬眼見遠處方岩已帶人追來,泊鈞狠下心拽過紹原的右手腕,用力把斷刀向下一劃——
“啊!”紹原雖然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手腕上斷筋折骨般的疼痛還是讓他控製不住地發出痛呼,一時連站立的力氣都失去了,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栽去。
泊鈞不知是紹原太過虛弱還是自己下手太沒輕重,驚慌之下一把扔掉斷刀,抄起紹原背在背上,用盡全力往前方跑去。
回頭看方岩追得越來越近,而解州城樓上靜寂無聲,泊鈞隻好放棄叫開城門的計劃,繞過城牆往前方的山地跑去。
然而他自己已經一天未進食水,身上又背著個與他身量差不多的紹原,奔跑速度越來越慢,眼看就要被方岩等人追上了。
“你走……別管我……”紹原拚盡全力吐出這幾個字,身子忍不住掙動起來。
“不行!”泊鈞也知道若不拋下紹原獨自奔逃,他們兩人勢必都會落入方岩手中,卻一時難以做出這個抉擇,“放下你,你會……死的……”
“他不敢殺我……”紹原想要苦笑,卻扯得傷痕累累的臉上一陣疼痛,“不放……我才要死……”
泊鈞一時不明白紹原的意思,低頭卻赫然發現自己胸前的衣襟已是一片鮮紅,而鮮血還在順著紹原的手指成串滴落。
“是我……”他驀地醒悟過來,方才為了切斷光影咒的影響,情急之下自己下手太重,竟忘了紹原根本沒有自己那種強大的自愈能力!
說起來,他從小被拘束在小小的鶴園之中,雖然天生聰明靈敏,畢竟有太多東西不懂。一時間,泊鈞又驚又愧,竟不知如何是好。
紹原此刻已是頭暈目眩,卻強撐著提醒手足無措的泊鈞:“放下我……”待得從泊鈞背上滑坐在地,紹原趕緊用未受傷的左手死死掐住右手腕的傷口,抬頭朝著泊鈞用盡全力吼了一聲,“快走!”
“我不……”泊鈞本能地想要拒絕,卻見方岩和幾個士兵頃刻間就要追來,腦中一熱,竟真的撇下紹原往遠處跑去,“我會……”
他想說“我會回來救你”,才吐出兩個字就鼻子一酸,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隻好悶著頭一直往前跑。
“居然有本事掙脫繩子,看不出你小子……快追!”身後傳來方岩的咒罵和士兵們的呼喝,想必他們已經抓住了紹原,又派人朝自己追來,但泊鈞不敢往後看,隻是放開腿腳拚命奔跑。
他一生從未跑得如此快過,或者說,他一生從未有過如此放腿奔跑的機會,所以都不知道自己的極限速度到底有多大。
所幸追來的士兵倉促中未帶弓箭,泊鈞在崎嶇的山地上如靈敏的小鹿一般奔跑跳躍,竟將追趕之人甩得越來越遠。
一直跑到再沒有一絲力氣,泊鈞才喘息著停下來,感覺胸肺如同火燒一般。回頭望見蒼翠的丘陵和田地,藍天白雲下再沒有一個人影,他才醒悟自己居然一口氣跑到了天亮,頓時脫力地撲倒在地上,眼淚混合著汗水從臉頰上滑落,滴進身下的泥土裏。
不知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趴了多久,泊鈞終於抹去臉上的水珠站起身來。他知道自己必須去救紹原,卻也知道憑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辦到,唯一的出路就是求助他人,而他認識的人寥寥無幾,唯一可以求助的人選隻有昆侖公主——漸函。
可是此刻的漸函,應該正在神農國都裏與嘉頌皇子舉行訂婚典禮吧?
眼前掠過小姑娘嬌俏的笑容,泊鈞邁開顫抖的雙腿,強打精神向前方走去。哪怕烈山城距離此地有數百裏之遙,哪怕他最後隻剩下爬的力氣,他也要去那裏找到漸函。
深一腳淺一腳地翻過一道山梁,當前麵終於出現一條小溪時,泊鈞精疲力竭地撲倒在地,將腦袋深深地埋進了溪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