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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泊鈞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被關在一個黑暗的空間裏,身下的木板隨著外麵傳來的馬蹄聲有著輕微的顛簸。

他伸手摸了摸身側冰冷的鐵條,終於確認自己是在一輛馬車裏——那輛將溟妖送往神農國的黑布馬車,或者更確切地說,一個囚籠。

真是物盡其用呢。泊鈞苦笑了一聲,繼續躺著不動,等待腦顱中的疼痛慢慢消散。

過了一會兒,等他覺得自己已經有力氣坐起來的時候,他在車廂角落裏摸到了一個水罐,於是毫不遲疑地端起,大口喝起來。

從冀州大宗伯府出逃後他得到的一個經驗就是,任何時候都要盡可能補充體能,這樣才有力氣抵抗不知何時降臨的厄運。

“裏麵有響動,泊鈞……他醒了!”馬車外,忽然響起了紹原的聲音。

泊鈞的心忽地一跳,將耳朵湊在鐵條上,力圖聽清外麵的每一個字。他相信紹原已經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可他居然還肯叫自己的名字?被一個低賤的溟妖欺騙了那麼久,他必定會感到羞恥惱怒吧?

“我並未傷他,他自然會醒。”車外昌寓的聲音淡淡響起,“公子這就請回自己馬車上去吧。”

“請大人讓我看看他。”紹原的語氣有些急迫,不知是因為擔心還是因為好奇。

“公子已經知道溟妖是什麼樣子了。”昌寓冷冷地拒絕,“但凡妖物都慣會蠱惑人心,凡人還是少見為好。”

因為溟妖的美貌與純真往往會讓定力缺失之人愛戀憐惜,因此昌寓一路上都將鐵籠用黑布籠罩,以免節外生枝。

“就是因為我曾經被他蠱惑欺騙,所以一定要親眼看看他的真麵目。”紹典似乎並未聽出昌寓的不耐,固執地請求,“吸取了這次識人不明的教訓,家父問起來,我也好有個交代。”

“下不為例。”昌寓雖然對紹原未能完成帝君的使命耿耿於懷,但礙於紹原之父廉修的麵子,便手指輕點,解開馬車上自己所加的保護符咒,掀開黑布露出鐵籠般的車廂來。

就在光線射進來的一瞬間,泊鈞下意識地縮到了車廂最遠的角落中,深深地埋下頭,隻留給外麵的人一個背影。

“泊鈞!”紹原喊了一聲,但是車廂裏那個單薄的背影隻是突兀地一顫,隨即蜷曲得更緊了一些。

“溟妖不配有人類的名字。”昌寓冷冷地插了一句,輕輕將腰間絲絛一拂,那條絲絛就飛入馬車中,卷住泊鈞頭頂的尖角將他整個身子生生地扯向車門,讓他再也無法掩藏自己的秘密。

“啊!”紹原一聲驚呼,頓時捂住了自己的嘴。此刻麵前的少年還是泊鈞嗎?當散亂的頭發從麵頰滑開後,少年蒼白的臉上一片慌亂,口中自然而然地發出最本能的嗬嗬聲。而他的頭頂是什麼,一隻醜陋的怪異的尖角,那是將人與妖徹底劃分的明確符號!

由於絲絛的拉扯,泊鈞被迫仰臉看著車外的紹原。

隔著密密麻麻的鐵條,他看見紹原的臉被分割成幾片,每一片上都寫滿了震驚。這種反應雖然早已可以預料,依然讓泊鈞無地自容。他雙手護住疼痛的腦袋,暗淡的眼睛緊緊地閉了起來。

“公子看完了吧?”看著車內車外兩個少年的反應,昌寓不動聲色地問道。

紹原仿佛沒有聽見這句話,隻是愣愣地看著泊鈞,半晌才問:“大人給他下了光影咒?”

“沒有。”昌寓矜持地否認。

作為軒轅王宮內世襲豢養溟妖的內宰大夫,昌寓才不屑於使用那種神人間普遍的咒術。對他而言,“冥息”才是獨一無二的溟妖馴養術,不會像光影咒那樣容易被人破解。昌寓相信,無論多麼桀驁的溟妖,最終都會聽從他的冥息指揮。

“那大人以後會怎樣處置他?”紹原又問。

“自然是還給大宗伯。”昌寓並不想跟紹原說太多,隨口敷衍道。

“明白了。”紹原點了點頭,神情已經恢複了平靜,“我看完了,多謝大人。”說完,他給昌寓施了一禮,轉身離開。

眼看好不容易掀開的黑布又要籠罩下來,失去絲絛束縛的泊鈞突然瘋了般衝到車廂門口,雙手緊握著鐵條衝著紹原的背影喊道:“紹原,救救我……我不要回去!他們會……把我關在籠子裏,會……喝我的血……”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戛然而止,因為紹原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來,隻留下一句平淡如水的話:“我救不了你,溟妖就是這樣的命。”

黑布終於重新罩落,隔絕了天地間最後一絲光亮。

泊鈞放開緊緊攥住鐵條的手,脫力地坐回車廂內,因為自己最後的示弱而羞恥得渾身發抖。其實早就知道的,溟妖就是這樣的命運,紹原沒有救他的本事也沒有救他的理由,可他忍不住還是發出了徒勞的呼救,並且不出意外地得到了無情的拒絕。

不過也是最後一次呼救了。紹原的話,斷絕了他求助的希望,卻也讓他再一次認清了自己的地位。

就算會說話,就算可以偽裝成人類,他也始終是個溟妖,等同於禽獸一般的溟妖,沒有資格渴慕人類的友情和尊重。

就算是心目中最善良慈愛的侍鶴,對他的憐惜愛護恐怕也是和對待貓兒狗兒沒有什麼區別。

驀然戳破了以前不敢深入的真相,少年的心裏頓時一片枯寂,連對紹原的那一點點恨意都灰飛煙滅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除了被塞入食物飲水,籠罩馬車的黑布再也不曾打開過。周圍一片黑暗,泊鈞隻能靠外麵傳來的馬蹄聲和馬車的顛簸感覺來判斷隊伍是在趕路還是在歇宿。

沒有光線,沒有自由,也沒有希望,漸漸地,他忘記了自己在這車廂改造的囚籠裏待了多少天,若非不時還會聽到冥冥中熟悉的歌聲,他簡直就要忘了自己逃跑的初衷,甘心接受一個溟妖無法逃脫的命運了。

昌寓原本擔心紹原見到泊鈞後會做出什麼舉動來的,畢竟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最魯莽衝動的年紀。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內,紹原簡直和他來時的表現一模一樣,不再多行一步路多說一句話,大多數時間都躲在他自己的馬車裏,安靜得就像根本沒有這個人存在。

於是昌寓便放下心來,每日與神農國醫正玖木閑談一陣,其餘時間就琢磨著如何利用那個會說話的溟妖與大宗伯驤承之間的關係。

作為自視甚高的神人,昌寓其實是相當蔑視身為凡人的驤承的。可偏偏就是這個出身低微的凡人,不知怎麼的取得了軒轅帝君的歡心,竟從一介小吏提升為“四官”之一的大宗伯,遠遠高過了神人昌寓的職位,昌寓的蔑視裏就含著他自己不願承認的忌妒了。

因此當發現泊鈞會說話之後,昌寓並沒有打算立刻將泊鈞物歸原主。他想要探明泊鈞具備說話能力的原因,如果能就此牽扯上驤承,那就更好了。

作為站在軒轅國甚至整個天下神力巔峰的軒轅帝君,為了維護當前神與人等級分明的秩序,平生最大的忌諱就是其他神人的靈力太強,或者凡人修煉成為神人。

昌寓並不知道凡人如何才能成為神人,據說這是當年五方帝列舉的禁術之一,如今恐怕早已失傳了,甚至連禁術究竟包括哪些種類,恐怕都不再有人能說清。不過溟妖說話與凡人成神同等性質,都逾越了天地運行的秩序和規則,若是能借這個契機指斥驤承涉足禁術,也不失為打擊這個凡人寵臣的好借口。

不過驤承這個人狡猾得很,若是以往露出什麼把柄,就不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了。要打擊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萬一被他察覺到自己的用心就更加不妙,所以一定不能急於一時……

昌寓這日正坐在車上衡量利害,冷不防被馬車的停頓打攪了思緒,不由得麵有慍色:“怎麼了?”

“啟稟大人,前方有兩條道路,走哪一條還請大人示下。”一個隨從回答道。

昌寓掀開車簾,果然見使團隊伍已到達一個三岔口,前方兩條官道一往正北,一往東北。

“走左邊這條可以直達帝都,右邊這條要繞道解州。”隨從解釋。

昌寓點了點頭,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他既已延請到神醫玖木,自然巴不得早日回到帝都冀州,至於解州來的方岩紹原等人,原本就無一分交情,分手後更是樂得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