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解州將軍說一聲,多謝他多日護送,這就帶本部人馬回解州去吧。”昌寓跟隨從隨意吩咐了一聲,便又坐回馬車裏去了。
他一向不願與大宗伯一黨的凡人方岩多話,料想對方也不會特意來與他道別,隻望打個招呼就分別上路。
不料過了一會兒,車廂外竟響起一個厚重的軍人特有的嗓音:“昌寓大人,末將有事相商!”
居然是方岩!他來幹什麼?昌寓皺了皺眉步下馬車,驚異地發現站在車邊的不僅有解州將軍方岩,還有那個百無一用的城守公子紹原。
這兩個人怎麼會攪和到一起?昌寓心中不由得暗生警惕。
果然,方岩一見昌寓便開門見山:“既然大人要與我們分手了,就請把那個溟妖移交給我們吧。”
昌寓萬萬沒料到方岩竟會提出這個請求,勉強壓住自己的驚怒:“將軍何出此言?”
“說起來,這溟妖可是我們解州這邊先發現的,大人要邀功可不能吃獨食啊。”方岩並未掩飾自己的意圖。
昌寓心細,從方岩的措辭中就猜到是紹原慫恿方岩與自己叫板,否則何來“我們解州這邊”之說?
於是他轉頭看著一旁靜靜站立的少年,冷笑一聲:“紹原公子的意思是,那溟妖是你捉住的?”
“不敢。”紹原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卻從袖子中取出一件東西呈給昌寓,竟是一顆念珠,“這是家父的意思。”
“你是說廉修大人?”昌寓知道方岩和紹原都是凡人,無法凝聚念珠,卻依然疑惑地皺了皺眉,“他消息可真是靈通。”
“離家之時,家父給了我幾隻信鶴,有事可以與他及時聯絡。”紹原似乎並未聽出昌寓的諷刺之意,淡淡笑道。
信鶴是灌注了法力的紙鶴,神人間常常用它來傳遞念珠,速度比走馬送信要快上許多。
昌寓接過紹原遞來的念珠,心中暗罵廉修此人老奸巨猾,不但在神人和凡人兩派間騎牆,就連抓個溟妖的小事都要插上一手,雁過拔毛。
用手指碾碎念珠,嫋嫋彩光便在半空中形成一封白紙黑字的書信,昌寓匆匆一瞥,便看明白了信中的意思。
與方岩的要求相同,廉修的信中也提出將那個會說話的溟妖交給解州一方,他作為城守要親自將那妖物遞解入京,隻是語氣更婉轉客氣,理由也更加充分。
理由之一自然是該溟妖是由紹原最先發現,也是由紹原將他拖住,不料被昌寓半路截出,倒打破了他們放長線釣大魚的意圖;理由之二是這個溟妖原本是大宗伯驤承的財產,廉修作為驤承的姻親,比昌寓更有權利暫時接管並負責歸還。
當然,廉修並未忘記感謝昌寓,承諾在親自遞解溟妖時向軒轅帝君和大宗伯表彰昌寓的功勞。
“你家怎麼會跟大宗伯是姻親?”昌寓懷疑地問紹原。
“我的姑母,三年前嫁給了大宗伯。”紹原垂目回答。
三年前並未聽說驤承娶親,可廉修從一介閑散宗室突然被任命為解州城守,不正是三年前?昌寓心中恍然,原來廉修竟是靠將妹子秘密嫁給驤承做妾才換得了如今的城守之位,怪不得他雖身為帝裔神人,卻和一介凡人的大宗伯暗通款曲,如今又借著尋回溟妖的事向驤承討好,這種做法實在讓同為神人的昌寓不齒。
然而不齒歸不齒,昌寓自恃教養,倒也不好將人家的隱私攤到明麵上來說。何況自己此行最大目的還是盡快帶神農國醫玖正正進京會診,那個會說話的溟妖雖然珍貴,但以後隻要帝君下旨,無論廉修還是驤承都得乖乖將之奉上,倒也犯不著為晚到手幾日與廉修翻臉。此正是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既把廉修定義成了小人,那麼他的兒子紹原自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了。微有潔癖的神人一時間隻覺得麵前的方岩和紹原都麵目可憎,巴不得早早離了他們眼不見為淨,當下高傲地拂了拂袖子別開臉:“既然這樣就把溟妖給你們吧,告訴廉修大人,我也不要他為我上奏表功什麼的,早日把溟妖送到冀州是正經。”
“大人的話,晚輩自然會轉告給家父。”紹原穩穩地又行了個禮,“不過溟妖馬車上的禁閉符咒,還請大人先解開為好。”
“那倒是不用了!”不待昌寓答言,方岩已大手一揮,“多一層咒術防範也好,免得溟妖逃跑。”
“可不解開咒術,我們沒法打開布簾給他喂食……”紹原趕緊解釋。
“這裏離解州已是不遠,你們到時候讓廉修大人解咒便是。”昌寓冷笑一聲,徑自步入馬車。
“駕!”車夫猛地一揚馬鞭,帝都使團與解州護衛軍隊,就此分道揚鑣。
泊鈞聽到了車外的對話,恍惚明白他們是達成了某種交易,交易結果是昌寓離開了,自己被轉手給了紹原,確切地說,是紹原的父親。
不過他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馬車裏,心裏空空蕩蕩的,沒有憤慨,甚至不曾難過——溟妖隻是神人們豢養的寵物,本來就如同貨品一樣可以隨時易手。他必須逼著自己適應這種身份,否則隻會引起徒勞的感傷,卻於現實毫無裨益。
昌寓走後,黑布馬車果然再沒有打開過,自然也沒有人為他提供食物,泊鈞隻好不分日夜地躺在車廂內睡覺,保持體力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正當他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忽然,車廂外傳來了一陣輕微的窸窣聲。
出於自保的警覺,泊鈞猛地翻身坐起,正看見麵前遮蔽視線的黑布被人掀開了一道縫隙,一縷微弱的月光灑進來,同時闖入視線的,還有屬於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目光。
紹原?泊鈞雖然驚訝,卻呆坐在原地沒有動,隻是手指緊張地摳進了身下的木板。現在他已經不會相信任何人,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我放你走。”紹原的聲音很低,也沒有多餘的話,隻是從袖子裏掏出一把小刀來,開始鋸鐵籠上的鎖鏈。
泊鈞果然沒有出聲,隻是定定地望著他。他不知道紹原是怎麼揭開了被昌寓設下符咒的黑布,不過看得出來,現在最大的麻煩反而是那把最普通不過的鐵鎖。
此刻正是深夜,士兵們都已安睡,唯一對紹原有威脅的方岩正忙著接見某個不速之客,因此紹原挑選了這個時間動作,並不曾被人發現。
小刀隻是普通的小刀,切割起鐵鎖來並不容易。泊鈞呆看了一會兒,終於往前爬行兩步,湊近了紹原。
由於黑布並未整個拉開,紹原的身子裹在陰影裏,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而泊鈞,卻迫切地想要知道他這樣做的用意。
他不敢相信在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後,紹原還會冒著被方岩抓獲的風險來拯救自己。何況,放走了自己,紹原又怎麼向他父親交代?
泊鈞想要捕捉紹原的眼神,確認這一切並非是他魯莽的惡作劇。然而還不待他對上紹原垂下的眼睛,紹原就猛地一顫,右手中的小刀啪的一聲掉在了車廂裏。
突然的響動讓躺在馬車不遠處的士兵發出一聲夢囈,也讓隔著鐵欄的兩個少年屏住了呼吸。
並沒有巡夜的士兵前來,或許是因為與解州近在咫尺,長途跋涉多日的士兵們越發放鬆了警惕。
泊鈞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放鬆的微笑,可是下一刻,他發現麵前的紹原忽然緊緊地咬住了牙關,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你……”泊鈞驚訝地看著黑布重新墜落阻隔掉一切視線,想問什麼卻終於沒有問出來。
他伸手抓起紹原掉落的小刀,想起初遇時紹原也曾這樣毫無征兆地轉身離開,猛地醒悟了原因——光影咒!
確實是光影咒,方岩利用手心中的光之咒紋輕而易舉地操縱了紹原的動作。於是紹原不得不中止蓄謀多日的行動,如同被引線牽製的木偶一般快步走進了方岩所住的帳篷。
手足不得自由,心中更是一片死灰,紹原猜測自己私放泊鈞的圖謀已然敗露,然而帳篷中方岩的臉色卻預示著一切比他預計的還要糟糕。
尚來不及開口詢問,暴怒的解州將軍就猛地一揮手,用光影咒將紹原重重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