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敢問將軍,發生什麼事了?”雖然方岩一向出言不遜,但如此動粗卻也是第一次。驚愕的少年忍痛抬起頭,目光頓時落在帳篷角落裏一個抬袖抹淚的人身上——他就是方岩半夜接見的神秘訪客嗎?

“發生什麼事,你怎麼不去問你親爹?”方岩虎目含淚,一掌恨恨地拍在帳篷的立柱上,偌大的帳篷頓時垮塌了半邊。“想不到你們父子膽子夠大,心也夠狠,兒子落在我手上還敢做出這種事來!”

紹原識時務地沒有搭話,就算被倒塌的帳篷砸到也沒有哼出聲音,隻是默默地雙手抱頭蜷曲自保。

不用再開口詢問自取其辱,從接下來方岩與來人的對話中,加上自己平素的所見所聞,聰明的少年逐漸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早在三年前廉修就任解州城守之前,方岩就一直擔任解州將軍,可以說是解州名副其實的當權派。然而廉修為人老謀深算,三年間鯨吞蠶食,步步為營,竟將解州大權盡數攬入掌中。

方岩雖大為不滿,卻比不過廉修的心機,又加上廉修是自己的靠山大宗伯驤承的姻親,根本找不到機會扳回敗局,心中怨憤可想而知。

後來昌寓到達解州,按照帝君旨意要求當地派兵護送使團,方岩身為武將責無旁貸,卻又怕離開後廉修搞鬼,便與廉修討價還價,終於迫使廉修同意將兒子紹原交給方岩作為人質,一同前往神農國。

為了讓方岩放心遠行,廉修還親自設下光影咒,讓方岩具有操控紹原的能力。有了這重保障,方岩這才告別家小,帶領士兵隨軒轅國使團遠行。

然而就在方岩送走昌寓,滿心謀劃怎麼通過溟妖向大宗伯邀功請賞時,這天夜裏,一個侍奉方家多年的仆人找到了方岩的營帳,一見方岩就伏地大哭。方岩這才知道自他離開解州,廉修就將城內兵權全部接收,還把他一家老小趕出了解州。雖然整個過程中廉修的手下並未動粗,但方岩的老母親卻因為驚嚇一病不起,沒幾天就過世了。

方岩聞此噩耗,驚怒交加,當即用光影咒鎖住紹原,命令手下士兵連夜拔營趕路。由於距離解州不過二十裏路,天不亮他們就到達了解州城下。

然而站在解州堅固的城牆下,方岩除了看到自己被趕出城外的家人,眼中所見的便是緊閉的城門,高懸的吊橋,還有城牆上張弓搭箭的守軍。

“快開城門,我乃帝君親封的解州將軍,你們要謀反嗎?”方岩站在城下大吼。

“城守有令,方岩已不再擔任解州將軍一職,各位將士家小俱在城內,何去何從,自行定奪!”城上守軍並不理會方岩,反倒向方岩手下的二百士兵喊話。

不出廉修所料,家小一詞果然威力巨大,等到天亮之時,方岩手下士兵已悄悄散去十之八九。

方岩最初還砍殺了幾個逃兵立威,到後來逃者逾多,便也鞭長莫及,索性隻命家人在城下設下母親的靈位,用光影咒控製紹原跪在靈前,口口聲聲隻要廉修出來搭話。

“他不會來的。”紹原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閉嘴,他不出來的話我殺了你!”方岩一腳將紹原踹倒,隨即焦躁地在城下走來走去,等待著城頭傳令兵的消息。

其實就算廉修登上城頭,他也未必有一舉擊殺的機會,隻是不見那個老狐狸一麵,方岩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

“我不信廉修會不顧他兒子的性命!”方岩這句話,既是想轉達給廉修,也是解釋給自己聽。

按照常理父親確實不會不顧自己的兒子,可如果這個兒子原本就被他厭惡,而且能換來一座城池的話,就不一定了……

紹原心頭黯然,卻強迫著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他掙紮著爬起身,定定地盯著膝下的紅土,拚命忍住那些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白花花的日頭也越來越毒,除了紹原,城下方岩一家都躲到了樹蔭之中。

終於,傳令兵再次出現在城頭,可是他的身邊並沒有城守廉修的身影:“大人說他身體不適,無法登城目送將軍一家,請將軍自便。”

“什麼?”方岩料不到廉修狠心至此,正要發怒,那傳令兵已麵無表情地繼續說道:“不過大人也說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雖奪將軍之權,卻未傷及將軍家人,也以挾持婦孺為恥,老夫人出事實屬意外,大人也深感歉疚。大人懇請將軍也放了小公子,他保證將軍一家平安離開解州地界。”

“我若不放,他就要趕盡殺絕嗎?”方岩怒極反笑,“居然還有臉在我麵前談君子,我現在就看看他這偽君子還有什麼臉麵?”說著,他輕輕握了握手掌,跪在靈前的紹原就猛地抬起右手,一掌扇在自己臉上!

“看清楚,這可是他家公子自打耳光,並非我動手。”方岩冷笑,“告訴那個偽君子,雖然這小子隻是庶子,好歹也是他廉修的種!現在大家都看得到,他兒子丟的就是他廉修的臉!”

那傳令兵顯然一驚,好半天才想起一句話:“大人還說了,如果將軍遷怒於小公子,他日後必讓將軍家人十倍償還。”

這句話出口,紹原頓時明白事情壞了。這句話早說便罷,此刻卻正是弄巧成拙。若是方岩就此停手,不正顯得他忌憚廉修的威脅了嗎?作為一個以勇猛無畏為最高信條的武將,實在是奇恥大辱。

果然,方岩的目光頓時陰沉如墨。他咬牙再次握緊掌心的咒文,手指因為用力而發出骨骼摩擦之聲,讓一旁的紹原一陣心悸。

“那就讓他數清楚,十倍究竟是多少!”方岩話音未落,紹原便左右開弓地扇在自己臉上。這次的耳光並非方才示威式地做做樣子,聲音清脆,毫不留情,不多時,少年原本清秀白皙的臉頰很快就通紅一片,一半是因為擊打,一半卻是因為羞憤。

極端的羞憤。

此刻的紹原真是恨不得自己就此死去,然而光影咒卻讓他沒有一絲逃避和抗拒的機會。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拋在岸上的魚,徒勞地在人群麵前表演著自己的痛苦和掙紮,而周圍的人全都與他沒有任何相幹,他們的眼裏隻有好奇和殘忍。

“讓廉修出來單獨見我,否則我不保證他的兒子不把自己活活打死!”惱羞成怒的方岩朝城樓上嚇呆了的傳令兵大吼。

“他不會來的……”紹原再度掙紮出這句話,聲音卻已含混不清。心裏如同油烹一般痛苦,竟連臉頰上的痛楚都壓了過去。

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上來,他的眼前漸漸已看不清城頭上的情景,恍惚中覺得自己又回到了臨行之前,跪在父親腳下發誓自己會老老實實地跟著方岩,苦苦懇求父親不要給自己施加光影咒。

然而父親的眼神還是那麼冰冷,扯出被他雙手抓住的衣帶轉身而去,隻留下一句冷漠的話語:“你不是挺能逃跑的嗎,那就找人給你解了光影咒再跑好了。”

這句話就像一根尖刺,一直梗在紹原敏感的心裏。

一路上他確實有不少逃跑的機會,也可以暗地裏請人解開光影咒,可是他一直固執地留著那個咒文,固執地跟在方岩身邊。因為他想要向父親證明,他真的不曾違逆他的意思,他真的決心做他最乖順的兒子。

可他還是沒能體會到父親真正的意思。

也許在那個時候,父親就已經策劃著謀奪方岩的權力,獨自擁有解州這片領地。那麼他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他交到方岩手上的呢?

不受喜愛的庶子的性命和家族安身立命的領地,當眾受到的侮辱和暗地裏招攬的同情,究竟哪一個重要?

其實這個問題也是沒有意義的,父親廉修早已用行動宣告了答案。

那是他過去所造罪孽的報應。

紅腫的手掌上終於染上了殷紅,口中也是一片腥甜,少年的心中卻湧起一陣焦灼,為什麼自己還沒能失去意識?這樣就不必再麵對這種滅頂的羞辱和煎熬。

否則,他真的不知道這場殘酷的鬧劇何時才會收場。

胸中悶悶地喘不過氣來,腦中也由於震蕩和羞慚越來越混沌不清。當黑暗徹底降臨時,紹原鬆了一口氣,放任自己墜入了那片無盡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