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紹原知道昌寓對自己缺席青簧台的國宴感到失望甚至憤怒,可是昌寓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給機會讓他開口,甚至連眼神都不再朝向他。
對於神人而言,沉默也是對凡人的蔑視。這一點,紹原比任何人都明白。因此他嚐試了兩次,便放棄了向昌寓解釋的念頭。
出於對軒轅國贈送溟妖的感謝,神農國很快派遣了醫正玖木隨同昌寓歸國為軒轅帝診治,而昌寓知道徒留無益,便將歸期定在了國宴後的第二天。
紹原聽說太祝為西昆侖與神農國的定親典禮選定的良辰吉日在十日後,無論如何軒轅國使團都是無法參加的。
雖然對離別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泊鈞告訴他連夜就要告辭時,紹原還是吃了一驚:“為什麼這麼急?”
“我已經……耽擱不少時間了。”泊鈞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沉重。
“哦。”紹原一時無語,朝驛館側院努了努嘴,“那邊知道嗎?”
“出宮的時候……我跟她說了。”泊鈞點了點頭,終於露出一點興奮的神色來,“小函她……把馬車借給我了……”
“馬車?她那輛白金馬車嗎?”紹原頓時一派羨慕,“人家對你可真大方!那輛馬車不僅跑得快,車廂四壁還繪有保護法咒,包你天亮就平平安安到海邊!”
“這麼厲害啊……”泊鈞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一定要我還馬車……”
紹原暗暗罵了一聲笨蛋,漸函不就是想用馬車的一借一還來拴住泊鈞嗎?不過他沒有跟泊鈞挑明這一點,西昆侖皇太公主已經和神農國大皇子定親,再過十天就是莊嚴隆重的互換金冊儀式。泊鈞選擇在儀式之前離開,對他和漸函而言未必不是好事。最好,等儀式結束了再回來。
“那我走了……”泊鈞得到了白金馬車,看樣子已經急切得一刻也不想耽擱,“這些天……謝謝你……”
“以後,你可以來解州找我,城守府很容易找到的。”紹原不知道泊鈞為什麼一定要去海邊找太陽,雖然他預感泊鈞終究會失望而歸,可看泊鈞那樣迫切,仿佛這件事就是他平生唯一的意義,紹原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等我……找到了太陽,我一定會……來找你的。謝謝你……給我取的名字……”泊鈞看著紹原,認真地向他許諾。
“你不去跟公主道別嗎?”
想起泊鈞那神秘的身份,還有幾曾置他於死地的光影咒,紹原無奈地承認,或許真的隻有昆侖公主才能庇護他長久地平安。
“不去了……她叫我……別去招惹她生氣……”泊鈞回答。
其實漸函的原話後麵還有一句:“你要去就快點去,也好早點回昆侖來還馬車。”不過泊鈞沒有向紹原提起。就算他再懵懂,漸函的心思還是能模模糊糊地猜到,可是白日裏見過神農大皇子嘉頌,泊鈞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相比。
小小的螢火蟲,在皓月當空的時候,往往隻能躲藏到更深的草叢裏去。因為它知道,一旦人們透過那點微光看清它的真麵目,就會發現它隻是一隻醜陋的蟲子。
此刻,泊鈞坐在漸函借予的白金馬車上,拉車的白馬極有靈性,哪怕泊鈞是初次禦馬,馬車也行走得迅捷而平穩,很快就把烈山城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按照這個速度,天亮的時候他就可以抵達東部的大海邊。
夜已經深了,除了這匹馬車,黃土鋪就的官道上沒有一個人影。然而此刻的泊鈞卻並不感到孤獨,熾烈的希望在他心中激蕩,讓他平日略帶懵懂羞怯的臉龐洋溢著光芒。
如果說這少年原先隻是一尊木雕,雖然精致仍隻是裝飾性的擺設,那麼這光芒就給木雕鍍上了金粉,讓它陡然間成為可以供奉在神龕上的聖像了。
忽然,一個聲音從夜風中傳來,穿透路邊茂密的樹叢和蘆葦地,追上奔馳的白金馬車,最終傳進了泊鈞的耳朵:“快,快來救你的同胞……”
泊鈞身子猛地一震,手中的韁繩卻絲毫未曾收緊——此刻他好不容易可以朝目的地飛奔而去,就再也不想被其他事情拖住腳步。
“對,就是你,為什麼不理會我的求助?”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繼續呐喊,“難道你就聽憑他們吸幹你同胞的血?枉我還以為你能承擔大任,給你指引了那麼多天的方向……”
承擔大任,指引方向?泊鈞一驚,猛地勒住了馬車。
這是曾經指引他去到淇山城外,從而結識了紹原和漸函的聲音,難道說話之人也知道自己要去尋找太陽?否則他的引導怎麼能幫助自己解除了光影咒,又獲得了迅捷無比的白金馬車?
沒有等到泊鈞的回答,那個聲音沉默了,隻剩下遠處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驟然的寂靜讓涉世不深的少年驚慌起來。
他“聽”得分明,冥冥中傳來的“聲音”音調奇異,不是現實裏什麼人或物可以發出的,如果有什麼可以比擬的話,那就是曾經讓漸函心神不寧的鼓聲。這些聲音是凡人甚至神人都無法聽聞的,可泊鈞偏偏就能聽見。
坐在白金馬車的車座上,泊鈞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卻什麼都沒有看到。這種適時的空白狀態讓少年越發忐忑不安。
如果此刻的說話人正是改變他人生的引導者之一,自己忤逆了他的意思,他會不會就此放棄自己?而自己之所以有勇氣逃離過去的生活,甚至離開友好相待的紹原和漸函,不就是為了這冥冥中的聲音所宣示的偉大理想嗎?
冒險,隻是因為承擔不了另一種後果。
一旦下定決心,泊鈞再沒有一刻猶豫,他一扯韁繩掉轉車頭,向著路側黑暗迷茫的草叢裏疾馳而去。
野草在馬蹄下發出刷刷的聲音,灌木的枝葉不時刮擦著車廂,車輪下早已沒有道路,泊鈞隻能依靠自己的直覺指揮著馬匹前進的方向。
終於,馬車停了下來,泊鈞微微吸了一口涼氣。
前方是一座城市的廢墟,橫亙的城牆在月光下呈現出灰白的顏色,像是被野狼啃剩下的羊骨。廢墟裏沒有一絲活物的聲音,倒塌的城門仿佛老人豁開的牙床,露出城內與野生灌木混雜在一起的夯土屋基。
“快來,否則就來不及了……”冥冥中的聲音再度召喚,急迫的語氣讓人無法拒絕。
斷壁殘垣阻塞通道,馬車已經無法前行,如果要進入廢墟,勢必得離開馬車。
“馬車上有我母親西皇親自施下的保護咒訣,坐在上麵可安全啦,所以你用完了一定要把馬車‘親自’還給我!”漸函的聲音又回響在耳際,又嬌又脆就像清晨唱歌的畫眉鳥。
泊鈞猶豫了一陣,終於跳下馬車,小心地將馬匹拴在一棵樹上。其實就算沒有漸函的叮囑,他也會十分珍惜這輛馬車,為了得到使用它的權利,他冒險進神農皇宮的風險是其他人都無法體會的。
踩著碎裂的城磚鑽進城牆的豁口,泊鈞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在神農國濕熱的夏季裏,鋪路的石板上覆滿了滑溜溜的苔蘚,路側是一排排早已垮塌朽爛的房屋,空空的屋址被茂密的蕨類侵占,坍塌的房梁上生長著顏色鮮豔的菌類,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股令人不安的氣味。
這裏,正是與軒轅國阪泉之戰失敗後,神農國被迫陸續毀棄的若幹座城市之一。
“有人嗎?”小心地踩著腳下厚實的苔蘚,泊鈞推開了一扇半掛在門框上的木門,觸手黏濕的感覺讓他禁不住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指。剛才,就是這個院子裏發出了一點奇異的響動,像是故意指引著他的方向。
院子裏依然是灌木和藤蔓植物的樂園,幾乎很難分辨出昔日人類居住的痕跡。唯一惹眼的,是院子正中的井台,白色灰岩壘砌的井台上,搭著一條絲絛。
這條天青色的絲絛還很新,是這座死去的城市裏唯一沒有沾染腐爛氣息的東西,那麼它肯定不是人們搬離這座城市時匆忙遺留下來的,而是——剛剛從某個人的腰間解下的。
泊鈞走向井台,不知道這條絲絛是否就屬於方才召喚他的人。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有多想見到那個人,多想從他口中聽到更多。
“你是我的神嗎?”他終於在寂靜的荒院裏問出來,“你在哪裏?”
沒有人回答。
然而轉瞬之間,一陣風從泊鈞身後半開的木門外吹了進來。泊鈞剛感受到後背森森的涼意,頭頂束發的帶子不知怎麼的已被這詭異的風給吹散開來,綰成發髻的黑發頓時滑落在肩頭!
“啊!”泊鈞情不自禁地驚呼了一聲,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頭頂。
“孽障,不用遮掩了。”一個聲音在他身後冷笑,“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泊鈞緩緩放開了手,又緩緩轉過身來。
失去了發髻的遮掩,一隻棕褐色的尖角赫然長在他的頭頂,驟然間將風姿秀逸的少年變成詭異可怖的怪物。
“我早知道你是溟妖。”
此刻,站在泊鈞麵前的,正是軒轅國使臣昌寓。他果然是早已知道內情的,泊鈞心想,怪不得從一見麵,自己就對對方閃爍的目光心懷恐懼。
“看上去和其他溟妖並無不同。”昌寓仔細地打量著泊鈞,就像在鑒別著貓狗或者其他動物的品種,竟是饒有趣味,“可為什麼獨獨你會說話?這可真值得研究……”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泊鈞一直恐懼地發著抖,甚至慢慢矮下身子,仿佛快支撐不住地癱倒在地。
然而就在昌寓想要湊近他時,少年蜷曲的身子猛地一彈,就像一個蓄力到了極致的機簧,嗖地衝著身側一處斷牆豁口跑了出去!
這是他方才早已偷覷好的逃跑線路,隻要他能躥回城牆外的白金馬車上,車廂上繪製的保護咒訣就可以讓他平安逃離。
昌寓仿佛料到他會逃走,冷笑著隨手扯下一片草葉,朝著泊鈞的後心擲去。
雖隻是區區一片草葉,但在神人手中無異於鐵錘一般,巨大的撞擊力頓時將泊鈞衝得腳下一個踉蹌,重重地摔倒在地。與此同時,搭在井沿上的絲絛自動飛起,朝著泊鈞的手足纏繞過來。
然而就在絲絛要將泊鈞捆綁起來時,趴在地上的少年卻驀地一躥身子,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前滑動開去。他雙臂攀上矮牆,用力一撐,大半個身子頃刻間就翻到了牆外!
眼看泊鈞就要翻越院牆遠遠逃開,身後的昌寓輕輕一揮袍袖,那條絲絛就仿佛一條活蛇般伸展開來,準確而迅猛地纏住了泊鈞頭頂的尖角!
昌寓張開手指,絲絛的另一端就飛進了他的掌心,頓時將整條絲絛繃得筆直。他用力一拽絲絛,泊鈞就驀地發出一聲慘叫,捂住頭頂尖角的根部仰麵倒在地上。
“我好不容易將你引出馬車,怎麼可能再讓你回去?”絲絛依然牢牢纏住尖角,昌寓慢慢走向泊鈞。
“先前是你……叫我來這裏?”泊鈞像是意識到什麼可怕的事情,一時間臉色慘白,巨大的疼痛和恐懼讓他竟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失去了。
“是啊,除了我,還有誰能發出隻有溟妖才能聽見的‘冥息’?”昌寓冷笑,“要知道,作為世襲的軒轅國內宰大夫,我可不光教導宮內禮儀,還要負責管理帝君豢養的所有溟妖。”
冥息?泊鈞雖然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詞,卻也能猜到大概。實際上,冥息是用一種特別的音調說話的方式。這種音調超越了神人和凡人耳朵能聽見的範圍,卻恰好能被溟妖種族聽清並易於為他們接受。
正因為溟妖的耳朵能分辨的音調範圍比神人和凡人都廣,所以泊鈞能聽見專門針對漸函聽力極限的鼓聲,也就不足為怪了。而昌寓家族世代管理溟妖,冥息乃是他的家傳絕技,因此哪怕迫於無奈用溟妖交換神農國醫正,也不可能教授給神農國人這種與溟妖交流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