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可惜泊鈞從未進過軒轅國皇宮,也不曾見識過內宰大夫的冥息之術,因此竟誤把昌寓的誘惑當做了神示。

他緩緩地放下捂住腦袋的手,艱難地求證:“將我從主人家裏……召喚出來的,也是你?”

“你的主人,就是大宗伯驤承吧?”昌寓不屑於對一個溟妖撒謊,“那可不是我。我隻是在路上發現了你的行蹤,順便將你捉回去罷了。”

正是因為泊鈞史無前例地逃跑,求醫心切的軒轅帝君才擔心咒術製不住溟妖,非要命令行至解州的昌寓調動當地軍兵護衛“禮品”,這才有了方岩與紹原的隨行。

這些內情泊鈞並不明白,但是昌寓的否認卻讓他鬆了一口氣,臉上絕望的表情也消散了大半。他放鬆徒勞掙紮的四肢,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以前他還奇怪為什麼路途上隻有紹原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懷疑過路上不時響起的召喚來自那輛黑布遮掩的馬車,現在卻證明一切都是假象!

從一開始,身為神人的昌寓就是發現了他的,而且一直用“冥息”引誘他自動跟隨在軒轅國使團的車隊之後。

原來,哪怕依靠漸函的力量解除了光影咒,他也從來沒能逃離過神人的控製,偏還一廂情願地以為是溟妖的保護神在指點自己的方向!

“我要捉你實在是太容易了,容易得我都不急於去做。”昌寓繼續以他探究的目光打量著泊鈞。雖然他樂意於在暗處觀察這個異類的動靜,不過現在使團要返回冀州了,他就不能放任泊鈞就此駕車逃離,卻也不想當眾戳穿泊鈞的身份讓西昆侖公主有所動作。

“更重要的是,我豢養溟妖五十年,卻從來沒有見過會說話的溟妖……”昌寓彎下腰摸著泊鈞頭頂的硬角,饒有興趣地問,“告訴我,你為什麼會說話,為什麼要去大海邊找太陽?”

“如果……我告訴你,你會……放我走嗎?”泊鈞燃起最後一絲希望。

“不會。溟妖的所有權歸他的主人,我會將你還給大宗伯驤承。”昌寓頓了一下,又道,“當然,如果你老實回答,我也可以懇請帝君將你接進宮內。”

接進宮裏,還是作為牲畜寵物豢養嗎?那自己當初為何還要忍受著光影咒的折磨逃出大宗伯府?看來作為溟妖,根本沒有和神人討價還價的資格,因為就算你會說話,對他們而言還是禽獸之流。泊鈞慘笑一下,抿緊了嘴巴。

“回答我,這樣我還可以考慮幫你在紹原公子和昆侖公主麵前遮掩身份。”見泊鈞不答,昌寓再度誘導,“否則我也想象不出他們會是什麼表情。”

紹原,漸函。泊鈞心中微微一痛,他自始至終對他們保守著自己的秘密,可他們依然那麼善待他,幫助他。他不想失去他們,害怕看見他們驚訝失望甚至羞辱的目光,可他依然不想就此對昌寓低頭。隻要昌寓不是最初啟迪他指引他的神,他的心裏就存著最後的希望。

見泊鈞還是不肯回答他的話,昌寓心生惱怒,決心給這個不聽話的溟妖一點教訓。他捏了捏手中的絲絛,纏繞在泊鈞尖角上的那一端就猛地收緊,然後突然向上一拔!

淒慘的痛呼再度響起,泊鈞雖然想咬緊嘴唇止住這恥辱的聲音,腦顱中抽筋吸髓般的疼痛卻讓這種努力化為徒勞。

昌寓當然明白,頭頂的尖角是溟妖最為脆弱之處,一旦被大力搖拔就會連帶腦顱疼痛不堪,這種疼痛根本無法忍受,甚至比元火焚身更為酷烈。

曾經有一個溟妖的主人試圖給自己的寵物鋸掉尖角,沒料到劇烈的疼痛竟然讓溟妖昏迷不醒以致最終腦部損傷而死,因此昌寓雖然想讓泊鈞吃點苦頭,卻也掌握著力道沒有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

可饒是如此,扯動尖角的劇痛還是讓泊鈞痛不欲生。他慘叫著在鋪滿青苔的地上打著滾,緊緊抱住腦袋的十根手指戳進了自己的皮肉,卻依舊無法擺脫頭頂那條折磨著他的絲絛。

“回答我的問題。”昌寓的聲音冷酷地在耳邊響起。泊鈞本能地搖著頭,眼前卻漸漸模糊。終於,他停止掙紮,徹底昏迷過去。

纏在角上的絲絛鬆開了,隨即又靈動地捆住了泊鈞的雙手。

昌寓毫無憐憫地將泊鈞拖到了廢墟之外,看著停留在城牆外的白金馬車,忽然想起什麼,便削下一塊樹皮,在上麵用指甲歪歪扭扭地刻下幾個字:“我不回來了。”

他將刻著字的樹皮扔進車廂內,然後解開了拴在樹幹上的白馬。

眼看拉車的馬兒眼望著泊鈞,疑惑地遲遲不肯邁步,昌寓隨手折斷一根樹枝抽打在白馬臀上,霎時間馬兒痛嘶一聲,拉著繪有保護符咒的空車廂向著前方的草叢衝了下去。

朦朧中,泊鈞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大宗伯府。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時光。

那個時候他還很小,但是具體幾歲並不清楚,就像他至今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大。

或許那時是兩歲或者三歲吧,反正將他裝進府中的鐵籠子,後來被丟棄在偏院角落裏,裏麵不時被廚娘養上一隻小兔子或者老母雞。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他也是成天被關在那個狹小的鐵籠子裏,籠子上勉強搭了塊油布給他遮雨。小小的孩子無助地坐在籠子裏,驚恐地看著四周陌生的麵孔湊過來,帶著好奇和興奮地盯著自己。

“喲,要不是頭上有角,看上去還真像個可愛的小男孩呢。”

“你看那角還是剛長出來的,顏色也粉粉的,真好玩。”

“好玩?等他長大了,角就變得又尖又硬,一下就紮你一個窟窿!”

“溟妖溟妖,畢竟是妖怪,傳說裏的妖怪不都是吃人的嗎?”

“所以還是關在籠子裏安全些,最好再換把結實點的鎖!”

籠子外七嘴八舌的聲音響成一片,仿佛又一層無形的鐵籠將孩子籠罩其中。小溟妖無助地朝鐵籠角落裏縮起身子,冷不防小屁股被人戲謔地伸指一戳,立時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將身子越發在籠中團成一個球,引來籠外圍觀的人們一陣嬉笑。更多人大著膽子把手伸進籠子去,想要觸摸這個難得一見的妖物。

“放肆,這是帝君賜給主人的物件,你們不得亂碰!”就在孩子驚懼欲死之際,一個聲音驅散了圍觀的眾人。

受驚的小溟妖慢慢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繭綢衣服的男人站在了籠子麵前,而那些戲弄他嘲笑他的人,已經安靜地退到了遠處。

然而還沒等小溟妖對這個男人生出感激之情,男人已經伸手入籠,一把拽出小溟妖的右手,幹脆利落地在他白白嫩嫩的手腕上一刀劃下!

“哇!”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小溟妖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使勁想抽回右手。可是他的力氣怎麼敵得過成年男人,於是隻能一邊哭一邊看見自己的血從手腕傷口裏流出來,彙集在男人手中的白玉甕中。

一直到鮮血盛了半甕,男人才胡亂用布條將小溟妖的手腕紮上。反正溟妖天生不染塵垢,傷口複原得也比常人快得多,因此倒省了清潔和治療的麻煩。

男人是這座府邸的主人——大宗伯驤承的貼身仆人,驤承指定他每日為自己采集溟妖之血。接下來的時間裏,這個男人帶給了小溟妖無盡的痛苦。

由於擔負著替主人看守珍貴物件的職責,男人為了防止小溟妖逃跑,自始至終從未打開過那狹小的籠子,最多是為了清掃糞便將籠子挪個地方。

更可怕的是,由於一次采血時年幼的孩子咬了他的手指,男人就經常用攥扯孩子頭頂的尖角來懲罰他,直到孩子由於疼痛哭叫得聲嘶力竭,再沒有一絲反抗的力氣。

疼痛、恐懼和寂寞讓孩子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雖然他還很小,卻已經知道通過慢慢減少飲食來使身體不斷衰弱,因為完全的絕食隻會使得男人粗蠻地將食物灌填進喉嚨。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小溟妖終於隻能軟綿綿地趴在籠子裏,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哪怕在他手臂上劃出的傷口再深,也流不出多少血來。

幸而,就在他快要死去的時候,侍鶴出現了。

侍鶴其時隻是大宗伯府上一個小小的婢女,因為負責照看花園裏十餘隻白鶴,就被管家隨口取了這個名字。

那時侍鶴不過隻十二三歲年紀,穿一身蔥綠色的小夾襖,頭上梳著小丫頭的雙髻,蹦蹦跳跳好像一片隨風飛舞的樹葉。

侍鶴是出於好奇,才偷偷跑來看小溟妖的,然而才走到籠子前,就被取血的仆人撞了個正著。

“他生病了呢。”

心虛的小姑娘指著籠子,力求轉移話題:“他要死了嗎?”

“走開!”男仆原本就為溟妖的衰弱焦慮,生怕主人責備他照顧不周,此刻語氣更加煩躁,“溟妖本來就活不長,關我什麼事!”

“是哦,聽說府裏上一個溟妖養了三年就死了。”雖然被成年男仆驅趕,侍鶴卻半天沒挪步子,直勾勾地盯著男人劃開半昏迷的溟妖的手腕,使勁擠出傷口裏的血液。

“滾!”男仆回頭吼了一句,將正在出神的小姑娘嚇了一大跳,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然而她很快就回來了,還帶來了男仆的上司——大宗伯府總管。

總管在查看了小溟妖的情況後,考慮到主人誇讚這個溟妖的血特別有用,不能讓他這麼快就死去,便當場宣布今後將小溟妖交給侍鶴照看。

“總管大人,奴婢一定會把他養得跟那些白鶴一樣精神!”侍鶴信心滿滿地保證。

取得特權後,侍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鐵籠上那把鏽跡斑斑的鎖,然後吃力地將一動不動的小溟妖抱出籠子。雖然小溟妖身上依然光潔無垢,侍鶴還是打來一桶溫水,將小溟妖放了進去,輕輕按摩他僵硬的四肢。

不知是不是天生就喜歡水,昏迷的小溟妖在溫水中恢複了知覺。

四五歲大的男孩躺在十二三歲女孩的手臂中,漸漸體會到一種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就像溺水的人緊緊抱住浮木,眼淚慢慢地滴落在木桶中,激起一個個小小的漣漪。

侍鶴給他梳上發髻,遮掩住他頭頂怪異的尖角,還給他帶來了一件其他仆人丟棄的上衣,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就成了一件拖到腳踝的長袍。

她將他放在草地上,用食物的引誘恢複了他爬行甚至直立行走的能力,又在假山洞裏給他鋪上竹席,將昔日束縛他的鐵籠丟棄在牆角。

於是一段時間以後,除了每日例行采血,這個在鶴園裏奔跑嬉戲的小溟妖看上去就和其他孩子沒有兩樣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溟妖長高了也會笑了,見到侍鶴就像小狗一樣巴巴地跟上去。如果一天見不到侍鶴,他就不肯吃飯,也不肯采血,直到侍鶴走過來拍拍他的頭,笑著說一聲:“乖啦,不乖以後我也不理你了。”

於是小溟妖老老實實地點頭,埋頭輕輕蹭侍鶴的衣襟。若幹年過去了,他的個子已經超過侍鶴,看上去就像一個豐神俊朗的凡人少年了。

不過在他心目中,世上最美麗的人,卻是侍鶴。侍鶴不僅最美麗,也最溫柔、最善良,是他暗淡的生活中唯一的光芒和希望。

“我看這個溟妖挺俊俏的,又這麼黏著你,侍鶴妹子你就嫁給他好了!”有時候,無聊的男仆們會這樣開玩笑,然後就被侍鶴順手操起某種家什毫不客氣地往腦袋上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