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哎喲哎喲,我錯了!”被砸中或沒有被砸中的男仆們都會抱著頭又跑又叫,“溟妖不過是種畜牲,侍鶴妹子怎麼能嫁給畜牲呢?”

“你呀!”看著那些無聊猥瑣的家夥們跑遠了,侍鶴才會轉頭看著呆呆凝望她的小溟妖,愛憐地摸摸他的頭,“可惜你頭上有角,又不會說話,否則說不定要迷倒多少女人呢。”

男仆們和侍鶴的話小溟妖都聽得懂,甚至感覺得到一種深重的屈辱。可他們說的,不都是實話嗎?就算被侍鶴裝扮得再像一個人,對待得再像一個人,他也始終隻是一個溟妖。

妖,是比凡人還要低賤的存在。它們和鶴園裏的那些白鶴等同,甚至,還不如白鶴。

小溟妖也曾經無數次偷偷練習過說話。他的口舌構造和人類沒有區別,也完全能聽懂人類的語言,沒有理由不會說話。可是每當他試圖模仿侍鶴的口型發音時,腦顱裏就仿佛有什麼東西大力扯動,痛得他無法繼續這樣的努力,還是隻能發出獸類毫無意義的嗬嗬之聲。

看來,這是上天故意為溟妖一族設置的障礙。

他們可以比凡人甚至神人更俊美,聽力更靈敏,血液更有靈力,可他們無法說話,隻能淪為人類豢養的牲畜,靠貢獻自己的血液換取人類的食物。

可是小溟妖真的很想說話。

頭頂的尖角可以用發髻遮掩,如果他能說話的話,是不是就可以成為真正的人,離開這座鶴園,甚至真的娶侍鶴做媳婦呢?

小溟妖實在太單純了,還不明白娶親究竟是什麼意思,隻是本能地想要侍鶴永遠不離開他。

與那些被剪掉了翅膀上的大羽毛、永遠無法飛出鶴園高牆的白鶴們不同,小溟妖常常坐在牆角,呆呆地看著鶴園上方無垠的天空,幻想著自己可以走出圍牆的那一天。

可是他從來不曾邁出那一步,因為侍鶴告訴過他,是她為他爭取到不被關在鐵籠中還有衣服穿的待遇,如果他不聽話亂跑,侍鶴就要承擔罪責。何況,鶴園隻是一處小小的別院,他根本不可能跑出外麵迷宮般的大宗伯府。

本來他的命運和其他豢養在權貴府邸中的溟妖一樣,被主人采食若幹年的血液後,身體逐漸虛弱而死,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聽見了命運的召喚。

起初,他隻是在夢中聽見了一陣歌聲,那歌聲渾厚激昂,帶著深重的憤懣和仇恨,穿透了他的夢境讓他麻木的心感到震撼的疼痛。後來,這樣的歌聲每晚都會重複,讓他熟悉得能夠背誦下來全部歌詞:

折頸斷天兮天蒼茫

解血為水兮水昏黃

抖搖星辰兮裂眾嶽

紅發炎炎兮吾為殤

斷頭滾落兮須眉張

白骨支離兮沉沙揚

金烏墜地兮仇讎安翔

幽都杳冥兮誰念太陽

昭昭兮太陽

昏昏兮太陽

鑠金為鐵兮誰念太陽

棄玉奉石兮誰念太陽

山河變色兮誰念太陽

人神紛亂兮誰念太陽

唯吾一念兮神魂不亡

神魂不亡兮九頭秘藏

九頭秘藏兮傳火後人

傳火後人兮賓服四方

“太陽。”當這樣的歌聲重複了幾百個夜晚,一天半夜,他驟然睜開眼睛,聽見自己的口中清清楚楚地發出了這個聲音。

就算是腦顱中抽筋吸髓般的疼痛也沒有淹沒他的驚愕,繼而生出的是狂喜——他居然能說話了!那是不是證明,他可以是一個人,而不再是獸類?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示?

“九頭秘藏兮傳火後人,傳火後人兮賓服四方”,難道他就是被神選中的那一個後人?不不,他隻是一個溟妖,怎麼可能被神選為傳遞九頭秘藏的對象?

他小心翼翼地掩蓋住這個秘密,就算對侍鶴也沒有透露半分。

他幻想有一天,當他能夠像人類一樣自如說話的時候,當他有能力脫離牢籠堂堂正正立於天下的時候,他可以對侍鶴說一句:“和我在一起,現在輪到我來照顧你。”

可是他永遠也沒有等到這一天。

一次,當侍鶴照例為大宗伯端去溟妖之血時,大宗伯驀然發現這個昔日的稚齡女童不知不覺間已長成窈窕可人的少女。於是,在飲下飽含靈力的溟妖血後,大宗伯將少女推倒在床榻上。

大宗伯身為軒轅國重臣,絕不會做出有損自己名聲的事情。當他得知侍鶴懷孕之後,他娶了她做妾,還為此邀請了一些好友前來,設宴慶祝。

鶴園中的小溟妖並不知道發生的這一切,他隻發現侍鶴的表情時而憂傷時而緊張,甚至偶爾還有一絲欣喜。

可是他沒有開口詢問,夢境中的歌聲還在繼續,他的語言能力還在不斷提高,現在已經能完整地唱出夢境中的太陽之歌。歌詞的結尾讓小溟妖心潮澎湃,卻越發小心地沒有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可是,當侍鶴一連好幾天都沒再出現在鶴園,照顧白鶴與溟妖的人員換成另外一個丫鬟時,隱忍多日的小溟妖終於拋開理智,逃出了鶴園。

他要找到侍鶴。侍鶴對他而言,是姐姐也是母親。以前她從來不會消失這麼久,難道她遭遇了什麼危險嗎?這個念頭就算在腦海裏冒出一個泡,也讓小溟妖恐懼得發抖。

憑著過人的目力和耳力,他闖進了一處宴會場所。可還沒等從炫目的紅燭光中反應過來,他已被管家叫人揪住頭頂尖角,狠狠地摔在地上。

鞭子抽下來時,他看見了侍鶴。她穿著一身紅色的喜服,滿臉驚愕地望著他。

看來她沒事。他放下心,在鞭影下默默地蜷曲起身體。

“別打他,他隻是來找我的!”侍鶴想要衝過來,卻被身邊的丫頭婆子們死死抱住。於是女人隻能無力地朝著小溟妖叫喊,“快回去,要乖乖聽話,我以後會來看你的!”

“溟妖的血可珍貴得很,可千萬別浪費了。”嘈雜之時,一個客人站了出來,對宴會的主人笑道,“不如我給他設一個光影咒,保準以後沒法再撒野。”

“求之不得。”身為主人的大宗伯驤承喜道,“司空大人也知下官隻是凡人,蒙帝君恩賜溟妖,也隻能強身健體而已。咒術之類,大人身為神人,最是拿手。”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軒轅國司空袍袖一揮,已揭開了小溟妖的衣襟,在他的心口上畫了一個金色的咒文。

“溟妖是影,那光就是——總管大人如何?”司空說著,又在管家的手心中畫上了相應的咒文,“一旦這個溟妖再不聽話,總管隻需按住咒文發令,就算要讓他自殺他也得乖乖聽命。”

小溟妖被送回了鶴園。

管家原本想要將他重新關入鐵籠,卻因為侍鶴求情,隻是動用光影咒罰他在地上跪了一夜。當第二天早上人們再見他時,高興地發現小溟妖又恢複了原先的溫順乖覺。

從仆人們的閑言碎語裏,已成少年的溟妖知道侍鶴很快就要生孩子了。他想要知道侍鶴的孩子是什麼樣子的,於是哪怕夢境中的召喚聲聲不息,他也按捺住自己逃跑的衝動等待著。他相信侍鶴的承諾,一旦生了孩子,她肯定會來看他的。

就算要走,他也要再見她一麵。

侍鶴真的來了,卻不像他想象的那麼幸福和從容。她是跌跌撞撞地撲進鶴園的,下身的裙子被鮮血浸透,身後留下一串長長的血跡。

她口中呼呼地喘著粗氣,慌亂地四下張望,終於矮身鑽進假山洞,緊緊地抱住了溟妖。

“救命,救救我的孩子!”才生產了幾天的女人虛弱地喊著,神誌顯然已經瀕臨崩潰,“他殺了孩子,他居然殺了他自己的兒子!我知道你的血有靈力,求求你趕緊跟我去救救他,孩子說不定還有救!”

小溟妖的手腕被侍鶴緊緊攥住,還不知該怎樣安慰她,鶴園已經闖進了一夥人,為首的正是府邸主人大宗伯驤承,而他身邊則是司空和另外幾個朝廷官員。

“那個賤人在哪裏?”大宗伯手中的寶劍上還在淋漓地滴著鮮血,顯然是那個剛出生的無辜嬰兒的血。

他一聲令下,管家就帶領著幾個仆人在鶴園裏散開,很容易地就將侍鶴和緊緊抱住她不放的溟妖從假山洞裏拖了出來。

“他就是你的兒子,你為什麼不相信?”女人發狂般地哭叫著,虛弱的身體被幾個家仆牢牢摁在地上。

“你我都是凡人,生下來的孩子怎麼可能發出元火?”大宗伯冷冷地盯著悲痛欲絕的女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悲痛無奈轉瞬間被冷酷取代,“毫無疑問,一定是你和某個神人私通,才會生出帶有靈力的孩子來!”

“他當然會有靈力,因為你——”女人狂怒的叫喊戛然而止,大宗伯手中的寶劍驀地穿透了她的後心,將她釘在地上。與此同時,一直匍匐在女人旁邊的溟妖大吼一聲,向著大宗伯猛撲過去!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得逞,一旁的管家隻是輕輕地握了握手掌,溟妖就像一塊石頭般重重砸在地上。

“大宗伯……”一旁的司空阻攔不及,搖頭歎息,“為何不等她將奸夫說出就殺了?”

“我乃凡人,哪裏敢追究神人,不如不知道的好。”大宗伯驤承說著,拔出寶劍,頭也不回地走了。

“司空大人,大宗伯會不會是殺人滅口?”一個隨從官員小聲問。

“胡說八道!”司空狠狠瞪了那個隨從一眼,帶領眾人走出了鶴園。

在官場沉浮多年,司空自然知道如何掩飾自己的疑慮。多年來帝都一直流傳著大宗伯修煉禁術,妄圖從凡人變成神人的傳言,但這種傳言隻適合於最最信任的朋友之間交談,凡是敢於公開質疑的人,無一不下場淒慘。

如果大宗伯真有什麼異動,司空覺得憑借當今軒轅帝君明察秋毫的能力,不可能不加覺察。但帝君非但不加懲戒,反倒一意偏袒,這讓眾人都無法理解。

如果大宗伯真的是為了掩蓋修成的靈力而殺掉自己的兒子和小妾,這份狠心更是讓司空大人噤若寒蟬,唯一能做的隻是讓一切深埋心中,等待一切最終爆發的那一天。

空曠的鶴園中,此刻隻剩下侍鶴的屍體和依然緊緊抱著她的溟妖。然而直到仆人們來把女人的屍體拖走,也沒有見到溟妖的眼中有一滴眼淚。

確實沒有眼淚,因為早已被心底的怒火燒幹了。

神人、凡人、溟妖,每一級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礙,一旦有人妄圖超越,就是大逆不道。

鬆開緊咬的牙關,吞下滿口的血腥,溟妖明白,他再也沒有留下的借口。哪怕冒著被光影咒奪去性命的風險,他也必須逃離此地,去完成神示的任務——找到太陽。

至於找到太陽後能否得到歌聲中的九頭秘藏,溟妖並不知道。或許一切都是徒勞,或許,像歌中所唱的那樣“賓服四方”。

而此刻,“賓服四方”這個詞對於小溟妖的意義,隻是不再受人擺布,為侍鶴報仇。

他逃走了,過程竟是意外地順利。

因為沒有人料到,溟妖居然能記得十多年前他被裝在鐵籠中進府時的一切路徑;而且更沒有人料到,他能夠化裝成仆人,靠從未在人前顯露的說話能力瞞過了看門人。

他離開了軒轅國,以為自己逃脫了樊籬,卻不料在南方潮濕的城市廢墟裏,再一次落入了神人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