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州將軍雖是武將,但方岩也附庸風雅地備置了一間寬敞明亮的書房,房內家具文具雖然幾乎從不使用,卻件件都是上品。
此刻解州城守廉修坐在寬大的黃花梨書案後,垂目看著案上的公文,手中的狼毫筆不時輕輕蘸著一方蟠龍紋紫石方硯,越發顯得儒雅高貴,倒像是這間書房原本就是為他預備的一般。
紹原也就進門時望了這麼一眼,便不敢再看,垂著頭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輕聲道:“兒子給父親請安。”
書案後沒有任何回應,就仿佛廉修根本沒有聽見紹原的話,也沒有察覺到紹原的存在,仍然隻是凝神看著公文。
紹原不再出聲,隻是默默地跪在書房門口,似乎是打定主意隻要廉修不開口,他就一心扮個泥塑木雕。
廉修的公文仿佛永遠都看不完,書房裏隻有紙張翻動時清晰的沙沙聲。過了不知多久,紹原的腦門上已經沁出汗珠來,膝蓋也疼如針紮,身子一晃連忙用左手在地麵上一撐,這才換來書案後一聲冷笑:“紹原公子這是在賭氣嗎?”
“兒子不敢打擾父親處理公務。”紹原忙跪直了身體,一絲不苟地回答。
“不敢?公子有什麼不敢的?”廉修此刻才正眼看了下跪在門口一身狼狽的兒子,“你再說‘不敢’二字,隻怕我們家終有一天要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了。”
這句話委實太重,紹原不過才十四歲,當下就委屈得含了淚:“兒子不明白父親的意思。”
“紹原公子到現在還在裝糊塗?”廉修的聲調並不高,甚至保持著他一貫對外的文雅平和,可聽到紹原耳中卻如利劍一般刺耳,“那我問你,那個溟妖怎麼沒和公子一起來呢?”
“溟妖?”紹原沒料到父親這麼快就知道了消息,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泊鈞他……”
吧嗒一聲,一件東西扔在了紹原麵前的青磚地上,立時骨碌碌地轉動起來——竟是一顆念珠。
看紹原不動,廉修又是一聲冷笑:“怎麼不打開來看看?別說你讀不出念珠,紹原公子靈力高得很,裝凡人真是委屈你了!”
“父親……”紹原咬著嘴唇低下頭去,“我發過誓,絕不再動用靈力,但是……”
“但是為了救人,就可以百無禁忌,甚至偽造我的念珠欺騙帝都使臣,紹原公子真是好心機、好手段!”廉修輕哼一聲,“既然我這個做父親的教導無方,就等著昌寓和大宗伯來追究我的罪過好了。”
這下雖然不用撚開念珠,紹原也猜到裏麵的內容是催促進獻溟妖了。而廉修的話無異於一刀刀紮在他的心上,傷慘之下便重重地磕下一個頭去:“泊鈞……那溟妖是被西昆侖皇太公主帶走的,想要追回是不能了。帝都若是問起,兒子絕不敢連累父親,父親就將我交給有司治罪好了。”
“你不用急著在這裏逞能,到時候我自然會綁了你去給大宗伯請罪。”廉修已和紹原說得頗為煩躁,皺著眉頭揮了揮手,“出去吧!”
早已習慣了父親的不耐,紹原默默磕了一個頭,退出了書房。
他以前從未來過解州將軍府,因此出門後也不知方向,胡亂走了一圈也沒有碰到老張頭,倒是惹來遠處一些新進下人的異樣眼光,似乎是奇怪府中怎麼會闖進來一個小叫花子。
幸而在護院追過來盤問驅趕之前,紹原終於碰到了熟人,連忙上前賠笑道:“珍兒姐姐,請問夫人現居何處?”
那叫做珍兒的丫鬟乃是廉修原配漣夫人的貼身侍女,見了紹原也有些吃驚:“小公子居然回來了?”
“是,所以想去給夫人請安,麻煩姐姐通稟。”紹原仍舊謙恭地回答。
“哦,那你跟我來吧。”珍兒點了點頭,當先走了開去。紹原暗中苦笑了一下,小心地跟在她後麵。有些事情雖然難堪,卻不得不做,比如,給嫡母請安。
漣夫人的住處乃是府邸後院的正房,才到院門口紹原就自覺地停下了腳步,等待珍兒傳話。
等了足有一盞茶工夫,當紹原已經把腳下的地磚每一塊都看了個透,珍兒才出來淡淡道:“夫人說她近日身子不好,生怕撞見外麵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小公子過幾天再來請安吧。”
“是。”紹原低頭應了,複又在院門口跪下,恭恭敬敬地朝著正房磕頭行禮。漣夫人這樣的答複原本就在意料之中,在這個家裏,他早就習慣了不分辯,不抱怨,不論對方什麼態度,他都恪守禮數,從不逾越。
“小公子下次來的時候,還請記得收拾得整齊一些,夫人最討厭邋遢的人了。”珍兒在一旁閑閑地開口。
“多謝姐姐提醒。”紹原麵上仍是一派謙恭,“還請姐姐指點,大哥現在居住何處。”
“哦,大公子住在衡風苑。”珍兒說著,自顧進門去了。
“多謝姐姐。”等紹原抬起頭,麵前已是空無一人。他微微仰首吸了一口氣,平複下心中鬱結的塊壘,順著來路往外走去。
他自然不知道“衡風苑”在何處,卻又隻能不停地走動尋找,聊以避免無處可去的尷尬。幸而還沒走多久,就有人主動招呼著走過來:“小公子在這裏啊,大公子有請呢。”
雖然熟悉大哥紹黎的做派,但這唯一的邀請還是讓紹原精神一振。跟在伺候紹黎的小廝身後,紹原終於繞過將軍府,不,現在應該稱為城守府的巨大的花園,來到了衡風苑。
這一次沒有久等,紹原就步入了這座清幽雅致的獨院。院中遍植綠竹,花匠正忙著將最後一片花圃中的豔麗花卉改種成菖蒲蘭芷之類的香草,映襯得鵝卵石小徑盡頭的幾間書齋恍如神仙府第,想必當初方岩是請了名師設計,這才讓一貫清高風雅的大公子選了這裏作為居所。
“是紹原嗎,快進來!”才走到綠紗窗下,屋內就響起了一個低沉醇厚的聲音。
“是,大哥。”紹原慌忙答應著,掀開緙絲細竹簾子邁進了門檻。
房間右手的窗下,放著一張雕工精美的紅木錦榻,榻上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白衣青年。他左臂橫在麵前的紅木小幾上,右手則拈著一粒白子,正躬身獨自研究著一盤珍瓏棋局。
“紹原給大哥請安。”紹原說著,再次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這麼客氣!”白衣青年口中說著,卻沒有任何阻止的動作,隻是抬起臉來,朝紹原看了看。
或許是因為生母不同,大公子紹黎與紹原長得並不是太像。與漣夫人類似,紹黎幽黑的眼睛裏總像蒙著一層水霧,配上清瘦的臉部輪廓,白皙的皮膚,淡色的薄唇,給人一種俊秀而憂鬱的貴公子感覺。
“大哥最近還好嗎?”紹原站起來,卻也不敢在榻上落座,隻恭謹地站在一邊。
“能有什麼好,這些年還不都是老樣子。”紹黎輕咳了一聲,目光又落回到麵前的棋盤上。
紹原輕輕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隻一動不動地站著,裝作也在研究那個棋局。過了一會兒,紹黎開口打破了靜默:“你的臉怎麼那麼難看?”
紹原知道自己臉上淤青未消,卻也不信父兄不知道方岩在城外折辱自己的事,便隻淡淡笑了笑:“沒什麼,已經無礙了。”
“我就說,這個樣子哪裏像是我家人。”紹黎輕輕地敲了敲手中的白子,依舊垂目對著幾上棋盤,“你去過父親那裏了?父親怎麼說?”
“父親責怪我放走了溟妖,給家裏惹了麻煩。”
盡管除了第一眼,紹黎就沒有正眼看過自己,紹原還是低下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異樣。
“對了,說說你出門這些日子的事吧,我想聽。”紹黎漫不經心地指著榻下一張小木凳,“坐。”
“多謝大哥。”紹原感激地鞠了一躬,這才邁動著早已酸軟的雙腿在凳子上坐下。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毫無隱瞞地將自己離開解州後發生的事情一一講述出來。
紹黎的姿勢沒有變,仍舊伏在小幾上,右手交替地在棋盤上按下黑白子,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在聆聽紹原的話。好在紹原早已習慣他這種貌似心不在焉的態度,用了一盞茶工夫將事情言簡意賅地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