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偽造父親的念珠將溟妖從昌寓那裏弄到手,又偷學他解開保護咒的手法揭開黑布放走溟妖,你這一回用了兩次靈力。”直到紹原說完了,紹黎才緩緩開口,“還不算最開始,你以神人的耳力察覺到溟妖行蹤。”

“紹原知錯!”紹原頓時從凳子上站起來,麵色瞬間有些蒼白。

“緊張什麼,靈力是你的,你愛怎麼用誰又管得著。”紹黎不以為然地笑笑,“再說你發誓的時候還小,小孩子的誓言原本就是當不得真的。”

“大哥,我從未忘記過,也一定會做到。”

自從進入這間屋子,紹原這是第一次對紹黎的話有所反駁,而他的眼眶,也由於委屈和激動而微微發紅。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紹黎揮手示意紹原不要再解釋,隨即轉換了話題,“昌寓找父親催問溟妖,父親可告訴你他的應對之策?”

紹原頹然地搖了搖頭:“父親說要將我交給昌寓處置。”說到這裏,他忽然生出一種微微的豪氣來,脖子也梗直了一些,“一人做事一人當,無論昌寓要打要殺,我斷不會連累家裏的。”

“別說得這麼悲壯,我可舍不得你死了。”紹黎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不就是一個溟妖嘛,才多大點的事兒,哪兒就要死要活了呢。”

紹原的心稍稍一寬:“還望大哥指點迷津。”

“溟妖逃走這件事,外有西昆侖皇太公主劫掠,內有叛將方岩挾持,你一個凡人少年,自然阻止不了。”紹黎啪的一聲按下一粒黑子,將已被圍死的一片白子盡數撿出,“再說走失的是大宗伯的私家溟妖,並非宮中之物,隻要大宗伯不追究,昌寓又能奈何?”

“叛將方岩?”紹原一驚,明明是父親乘虛而入鵲巢鳩占,怎麼反倒是方岩被冠上了“叛將”的罪名?

“父親現在是解州的主人,解州發生了什麼事自然是他說了算。”紹黎仍舊一副萬事不縈於懷的淡漠,“何況,有姑母在,大宗伯那邊有什麼事不能解決?”

“大哥教訓得是。”紹原點頭。其實紹黎說的這些,他也不是沒有想到過,不過這一切都還有一個前提,就是父親廉修默認自己偽造的那顆念珠就是他的意思。

可是父親真的願意包庇自己嗎?就算願意,究竟是因為對自己終有一分愛惜之心,還是僅僅為了自己對大哥許下的誓言?

“對了,”紹原忽然想到一件要緊事,“方岩大概打算搬兵來攻打解州,還請大哥提醒父親早做準備。”

“知道了。”紹黎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看向紹原的眼中忽然多了一份戲謔,“真是可惜,若你按照昌寓的計劃向那個公主提親成功,那你就成了西昆侖的東君,父親和我見了都得行禮的。”

“大哥——”紹原怔忡了一下,忽然覺察出這句話裏不同尋常的意味來,漲紅了臉解釋,“不會的,我……”

“著!”紹黎忽然輕喝一聲,一下子將一粒黑子拍入棋局,拊掌笑道,“我道是什麼了不起的珍瓏,破解起來還不是易如反掌?”說著,將手中棋子往棋盤上一扔,頓時如珠落玉盤,叮當不絕。

“行了,不就開個玩笑,看你嚇成那個樣子。”見紹原才說了幾個字就戛然而止,紹黎忽而眼神一橫,朝著門外的仆從喝道,“怎麼還沒給小公子上茶?”

“不用了,我這就告辭,不打擾大哥休息了。”紹原知道紹黎送客的暗示,連忙低著頭回答。

“那你也休息去吧,有空就過來坐坐。”紹黎看著紹原行完禮出門去了,俊美臉上的笑容漸漸僵化。忽然,他伸手抓起棋盤上的一把棋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直到這個時候,大公子紹黎才結束了維持多時的伏在小幾上的姿勢,將跪坐得酸麻的雙腿放下榻沿聊作放鬆。

然而他的後背,卻依舊如同伏在小幾上時一樣彎曲,就仿佛一棵筆直的樹苗被狂風折斷,就算勉強長好,也終究變了形狀。

可惜彎曲的樹枝還有人欣賞,彎曲的脊背卻隻讓人感覺醜陋。大公子紹黎,就是這樣一個醜陋的駝背。而他俊美貴氣的麵容,隻是將這種醜陋混雜成另一種滑稽的感覺而已。

當天夜裏,紹原迷迷糊糊聽到外麵傳來一片嘈雜。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房門已經被人一把推開,一群黑影頓時擁了進來。

“孽障,你私放溟妖,帝都遣使來問罪了!”為首的黑影冷冷開口,居然是父親廉修的聲音,“來人,把他綁了交給使臣!”

眼看幾個人果然拿著繩子朝自己走來,紹原恐懼地向著床頭縮起身子,卻依舊被人拽下地來。少年轉過頭,驚慌地朝著父親大聲祈求:“我不會跑的,父親,求求你別綁我,別綁我!”

“你跑過一次還不夠嗎?”廉修冷笑著,“既然光影咒你也有辦法破解,還不如直接綁起來方便!”

“光影咒不是我想解的……”紹原說到這裏,忽然覺得底氣不足,隻能掙紮著繼續哀求,“父親,求求你別綁我,別把我交給別人……”

“帶走!”廉修的眼神在黑夜中越發冷酷,“就當我從來沒有這個兒子。”

“求求你,求求你!”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房,紹原聲嘶力竭地喊著,睜開了眼睛。

原來,剛才不過是一個夢。一個心底深處最恐懼的噩夢。

抹去眼角的淚水,紹原睜大眼睛看著黑魆魆的屋頂。雖然大哥紹黎安慰說放走溟妖對父親而言並非大事,但自己的內心深處,依舊對父親氣頭上的威脅害怕至極。

肚子咕咕地叫起來,再也無法睡著,紹原用左手吃力地將自己從床上撐起來。右手腕上被繃帶包裹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更讓人心神不寧的是右手至今使不上力,讓紹原不由得懷疑泊鈞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刀,真的傷到了筋絡。

回憶起那一刀劃下時尖銳異樣的疼痛,紹原不禁苦笑,大概泊鈞自己也沒發現,他柔和馴順的外表下,深藏著一觸即發的果決和狠絕。大概,這就是溟妖一族的特性?

無法用一隻左手打燃火石點亮蠟燭,紹原從床邊站起身,摸索著推開了窗戶。輕柔的月光射進來,影影綽綽地勾勒出這間屋子的輪廓。

屋子的位置很偏僻,裏麵的家具也非常簡單,原先隻是方岩府內一間低等的客房。不過紹原已經很滿足了,至少在這繁華卻又荒寂的宅院內,他不會惶恐地無處可去。他坐到桌子前,用左手握起勺子,將碗裏冷掉的飯菜一口口吃下去。

晚飯的時候,本來紹原也被紹黎派人帶到飯廳,與父親和嫡母漣夫人同桌而食。然而一看到紹原包紮著的右手,特別注重飯桌禮儀的廉修就皺了皺眉,說了聲:“成何體統,你回房去吃吧。”還是靠這聲嗬斥,一直徘徊在老張頭那裏的紹原才分到了自己的房間。

好不容易有了一張可以躺臥的床,早已疲憊不堪的紹原一沾枕頭就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半夜裏被噩夢驚醒,他才吃上了回家以來的第一口飯。

一陣夜風從窗外灌進來,吹動起窗前桌案上的蘭草葉片。那棵從舊宅中帶來的劣等蘭草,多虧老張頭找來一個花盆幫紹原種下,這才與它的主人一樣,在碩大的府邸裏勉強有了一個容身之處。

從今以後,這裏就是它的家,也是他的家。風動雲散,紹原看著窗外越發皎潔的明月,噩夢帶來的悲傷和憋悶慢慢散去。

反正這些年來,他早已習慣了麵對這一切,包括父親的嚴厲、嫡母的冷淡和兄長的尖酸,就像碗裏冷掉的飯菜,雖然不再可口,可他還是可以囫圇吞下去。

因為,他記得自己的誓言。

那是一個孩子的誓言,但紹原知道那不是信口開河,終其一生自己也會履行——

我發誓,一定要讓大哥恢複如初。在此之前,我隻做凡人,絕不擅自使用靈力。否則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母親!

雖然好幾次都想跟著漸函和泊鈞一起前往昆侖,擺脫這個家裏幾年來一成不變的漠視與輕蔑,但紹原知道自己做不到。就算再見母親的希望已經越來越渺茫,每當看到大哥紹黎畸形的身體,他就沒有理由躲閃和逃避。

“昆侖……”他想象著那個遙遠國度的種種神奇和美好,在冷硬的木板床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