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亮的時候,那個奉命給泊鈞傳信的內侍回來了,他告訴漸函泊鈞已經離開,具體去向不明。
“他臨走的時候,讓我謝謝公主。”內侍最後說。
漸函沉默地等待了一會兒,見內侍沒有別的要補充,就揮手讓他退下。她深吸一口氣躺在身後的椅子靠背上,雙眼直直地望著門外湛藍的天空。雖然不敢知道泊鈞的行蹤,但他隻留下一句謝謝就離開,還是讓漸函隱隱有些失望。
發了一會兒呆,漸函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往母親的玄圃堂走去。她私放泊鈞,擺明了是違背母親的旨意,於忠於孝都是罪過。母親就算一怒之下取消她參政的權利,甚至罰她在瓊華宮內閉門思過一個月,漸函都不足為奇。
盡管心虛地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漸函還是沒有料到,自己居然連玄圃堂的大門都沒能進入。
“陛下說讓公主今兒個就待在屋裏,太宰那裏也不用去了,有什麼事明天朝會再說。”站在玄圃堂門口的冬奴說。
“可是……”漸函猜測母親已經知道真相,所以生氣罰自己禁足,可泊鈞的事怎麼值得拿到朝堂上去說?她不敢抱怨母親小題大做,隻好點點頭,轉身走開。
看著皇太公主的背影,冬奴張了張嘴,想要提及今日西皇甚是古怪,躺在靜室裏誰也不見,自己也隻能隔著簾子聽她吩咐,可轉念想到公主對春夏秋冬四婢一向冷淡,自己也沒必要趕著給她獻殷勤,因此也就罷了這念頭。
若是平時,漸函也能察覺冬奴神色中的異樣,但今日她心不在焉,也沒有深究冬奴的說辭,頓時一門心思都飛到了別處。
她飛也似的跑回瓊華宮,一迭聲地叫人去請雋潔夫人,又差人到金台的藏書閣裏將所有記載著昆侖國分裂事件或者涉及溟妖的書籍都搬了來,一股腦兒地堆在書房前的走廊上。
此後的若幹年,漸函一直後悔,那樣至關重要的一天,居然被自己浪費在了書堆裏。於是,她錯過了最後挽救自己命運的機會。
毫無疑問,西皇崇梓二十三年的那一次朝會,必將因它驚人的劇變和深遠的影響而記入昆侖國史冊,甚至連軒轅與神農兩國的史官,都會為它大書特書。而後世無數傳奇與傳記,都以這一天作為宏大的開場。
那一天的西皇崇梓,照例取西方所屬的“白”與“金”特質,裝扮成參與朝會時最正式尊貴的儀容:白緞繡金的朝服拖著長長的尾裾,寬大的裙角如同潔白的百合花盛放,白綾抹胸上白金打造的千羽項鏈光彩奪目,卻掩不住主人裸露的鎖骨和細長的脖頸,那是獨屬於女皇的優雅和堅韌。
當西皇落座後,西昆侖群臣皆向女皇行三拜之禮,沒有任何人看出崇梓與平日有何不同。就連站在群臣之首的漸函,也隻是覺得母親今日的粉撲得多了一些,顯得那張雍容端莊的臉有些虛假。
由於大型朝會五日才召開一次,按照慣例,太宰濮辛會將今日提交商討決策的議題公布,然後逐項經群臣辯論後由西皇仲裁。
然而這一次,還不待太宰開口,西皇崇梓就招了招手,一個內侍便捧著一卷詔書走到禦座旁邊,大聲道:“陛下有旨,皇太公主漸函接旨!”
漸函一驚,料不到第一次正式參與朝會,第一道詔旨就是針對自己而下。她偷偷望了一眼禦座上的母親,發現和往常一樣,在她的眼中看不到任何表情。
她出列拜倒,心中祈禱這道詔旨不過是母親當眾宣布自己參政的權利,然而內侍一聲聲清晰的朗讀卻毫無錯漏地傳入她的耳中,傳遞著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含義。
“……先祖西王母創業維艱,曆任西皇無不如履薄冰,唯恐薄德不堪此重任。然今皇太公主漸函,遠仁善而親佞幸,悖逆無行,昏智惑性,才不足克己,德無以教民,孝難孚親恩,著褫去皇太公主之銜,改封鎮西公主,定藩姑射,即日離京,非諭旨傳召不得入朝,此詔!”
詔旨宣讀完畢,偌大的朝堂一片靜默,所有與朝的大臣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呆了。而漸函跪在地上,隻是愣愣地盯著昆侖宮的玉石地板,竟連“接旨謝恩”之類的話都沒有出口。
太宰濮辛見皇太公主不開口,而西皇也隻端坐在禦座上冷冷無語,隻能無奈地出列代替百官詢問:“敢問陛下,皇太公主有何過錯,竟要遠徙西疆?”
聽太宰這麼一問,漸函才仿佛驚醒一般,抬起頭迷惑地看著母親。
“你問她有何過錯?”西皇冷笑一聲,低頭看著漸函,“那麼請公主殿下說說,本皇的詔書可曾冤枉了你?”
漸函一驚,驀地想起方才詔旨裏“遠仁善而親佞幸,悖逆無行,昏智惑性,才不足克己,德無以教民,孝難孚親恩”幾句話,分明句句都指她迷惑於泊鈞的美貌,不顧西皇的諭旨私放他逃跑的事實,驚愕之下一時竟無可辯駁。
她畢竟隻有十三歲,自出生就身份尊貴人人敬畏,自尊心比同齡人更強上許多,心底便漸漸生出對母親的埋怨來。當下也不辯駁,隻含著眼淚賭氣道:“不錯,這些事我都做了,母皇要罰,臣女認罰便是。”
“既然你已經承認,那這份詔旨就沒有討論的必要了。”西皇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回去準備準備,明日便起程吧。”
“陛下!”一旁的太宰濮辛忍不住插嘴,心中也暗暗抱怨西皇前些日子才將皇太公主交托給自己好好栽培,怎麼轉眼間便將她遠謫西疆姑射?
西皇隻有漸函這麼一個繼承人,就算公主犯了不宜公之於眾的大錯,為了昆侖國未來的國運,也應該將她留在京城好好教導才是。
“這是我皇家家事,太宰就不必費心了。”顯然看出了太宰的想法,西皇崇梓淡淡地道。
“可是陛下……”濮辛大著膽子觀察了一下崇梓,見她麵色發青,身體也有些僵硬,不由得心下起疑。
作為昆侖國群臣之首的太宰,崇梓罹患重症之事對他已經不是秘密,如今看西皇突然下此荒謬旨意,莫非是病入膏肓,竟影響了西皇的判斷力?
“太宰是在質疑本皇的神智嗎?”崇梓冷冷一笑,將濮辛嚇了一跳,頓時想起這位陛下擅長讀心術,雖然平時極少對大臣使用,此刻卻已經看穿了自己大不敬的心思。他慌忙跪倒在地,連稱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