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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後麵發生的一切,是泊鈞一生中最黑暗最屈辱的經曆。

那些追趕他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可是他們卻口口聲聲叫他溟妖,哪怕定身咒還沒有解開,也毫不留情地死死鉗住他的身體,將他壓在鋪滿薄霜的泥地上。

突然,一隻手粗魯地扯開了他頭頂的發髻,將他刻意隱藏的尖角暴露在眾人好奇驚訝的目光中。

“呀,真的不是人啊!”圍觀的人們頓時咋咋呼呼地大叫出來。

“這角說不定跟羚羊角一樣,是上好的藥材!”有人說著伸手就來掰泊鈞的尖角,難以忍受的劇痛讓被牢牢壓製的少年拚命掙紮起來,完全沒有意識到定身咒已經解除。不過此時此刻,也確實用不上神人的咒術了。

“別動他的角!”一個男人忽然命令,“快將他關進籠子!”

這個方才對泊鈞使用定身咒的男人顯然在這群人中地位最高,當即有人應了聲“是,顏大人”,便將鐵籠抬了過來。

鐵籠的門已經打開,無論泊鈞怎樣反抗,根本敵不過七手八腳的轄製,冰冷的鐵條摩擦著他的臉頰和肩背,鐵籠如同野獸張開的巨口即將吞噬它夢寐以求的獵物。

又一次,泊鈞無比痛恨自己充滿靈血的身體,因為這具長著醜陋尖角的身體仿佛又在宣示著一個殘酷的事實:溟妖不過是神人盛放靈力的器物,他們自己根本沒有一絲一毫使用靈力的權利。

然而就在他即將被塞進鐵籠的時候,顏大人忽然再度開口:“且慢。”

眾人的動作停了下來,靜待吩咐,而泊鈞,也在這突如其來的喘息機會中,萌發出一絲僥幸的期待。

然而顏大人下麵的話,卻如同從天而降的萬年玄冰,帶著凜冽的寒意當頭砸下,讓泊鈞幾乎昏厥過去:“溟妖無非是牲畜,還穿著衣服做什麼?”

“是!”這句話無疑讓追捕的眾人興奮起來——溟妖是個稀罕物,被他們抓住的這個溟妖少年又比神人還要俊美,他們自然想知道除了頭頂的尖角,溟妖還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

於是在滿溢著好奇和優越的情緒之中,這些平日裏唯唯諾諾的凡人們如同狂歡一般扯下了泊鈞身上單薄的衣衫,連他腳上的鞋襪和頭頂的發帶都沒有漏下。

泊鈞就這樣被赤身裸體地塞進了鐵籠之中。而鐵籠的鎖鏈,則被身為神人的顏大人下了禁咒,就算有鑰匙也無法打開。

“帶走。”顏大人似乎並不願耽擱太久,目光隻在烏沉沉的鐵籠上一掃,便轉身走向那座在暮色中越發顯得黝黑陰森的建築。而兩個健壯的凡人漢子抬起鐵籠,亦步亦趨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那座建築其實並無什麼特異之處,隻是普普通通一個寬大的套院,四邊廂的平房上都蓋著黑色的瓦片。泊鈞之所以覺得它陰森可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裏隱隱傳來的氣味——血氣、汗氣和油腥氣。

都是屠殺和死亡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因為鐵條的寒意滲入肌膚,泊鈞此刻已經冷靜下來,他明白自己越是掙紮呼救,越是激起這些人的戲謔之心,索性隻蜷曲著身體伏在鐵籠裏,閉著眼不言不動,哪怕有人試探性地用手指戳他也毫無反應。隻有沉入用淡漠築造的保護殼中,才能稍稍減少一點令他窒息的屈辱。

“哎呀,你們別戳他。”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來,“看他真是……怪可憐的……”

“大黑,你家小桃動了春心啦,你管不管?”立刻有人衝著抬籠子的一個漢子起哄。

“哎呀,這婆娘就是喜歡貓啊狗啊的,平時看我殺雞還要哭!”大黑的口氣雖然粗魯,望著女人的眼神卻滿是柔情,“看不慣你就滾下山去,真是的,攆都攆不走!”

眾人的哄笑聲中,女人粗陋的臉騰地紅了。可她還是緊跟在籠子旁邊,堅持說:“要不還是給他穿件衣服,這山上可冷得緊呢……”

話音未落,走去前麵的顏大人終於不耐地轉過頭來,眼神一橫之間,凡人仆役們立時嚇得乖乖地安靜下來。

自始至終,泊鈞一動不動,心底對這些人並不存有任何希冀。其實最初被關在冀州大宗伯府鐵籠裏的時候,他也沒有穿過衣服。後來是侍鶴體恤他,才給他帶來了衣服,讓他可以裝扮成一個人的模樣。

他原本以為現在不過是回到最初的處境,自己咬一咬牙就可以忍過去,可是遇到紹原和漸函以來,他們的真誠相待讓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溟妖,是一個比神人凡人低賤,與禽獸牲畜為伍的異類!

他偽裝成人太久了,以至於有時候真以為自己是人,因此一旦被無情地打回原形,就喪失了自以為傲的自製力。

“別看啦,幹活了幹活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忽然衝著圍觀鐵籠的眾人喊起來,“主子們說不定要點消夜的,都給我準備好了,出了差錯看誰擔待得起!”

他這麼一喊,那些參與追捕和圍觀的人們雖然仍然對溟妖充滿好奇,甚至對他那幾近完美的長相和身體充滿迷戀,也隻能戀戀不舍地陸續散去,捋起袖子操起尖刀,繼續他們中斷的活計——屠宰雞鴨或者清理別的山珍野味,然後送到距離宮殿更近的禦膳房中,為西皇及其他神人們準備菜肴。

原來,這座黑瓦鋪頂的平房院落,是昆侖宮的一處屠宰場。隻是因為神人好潔,聞不得這些醃臢之氣,因此便遠遠地建在一處偏僻的山麓上。

顏大人顯然也對這裏的氣味很是厭惡,穿過院子的時候下意識地用衣袖遮住了口鼻。此刻所有的圍觀人等都已經散去,隻剩下那兩個抬著鐵籠的漢子繼續跟隨在他身後。

穿過陰暗的院子後廂,地上顯出了一個黝黑的洞口,看樣子是一個儲藏用的地窖。兩個漢子剛踩著梯子將裝著泊鈞的鐵籠抬入地窖內放下,站在地窖門口的顏大人就不耐煩地催促:“動作快點!”

“大人,要不要給他點水……”叫做大黑的漢子大概是受了妻子小桃的感染,看著籠子裏的泊鈞,猶豫著還想說點什麼,顏大人又厲聲嗬斥了一句:“快滾!”

眼看兩個凡人忙不迭地從地窖裏爬出來,遠遠地躲了開去,顏大人繃著臉站了一會兒,忽然順著梯子走入了潮濕陰暗的地窖。

月亮已經升起,積雪的反光從地窖口漏進來,讓顏大人臉部隱藏在陰影裏。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泊鈞從自我麻木的狀態中蘇醒過來,睜開眼睛正對上了顏大人閃爍的目光。

這種貪婪的目光,泊鈞最熟悉不過,頓時,恐懼如同蛇一般纏繞住了他。

“你抓住我,遲早……漸函公主會知道的。”眼看顏大人已經走到了籠子前,泊鈞明知開口便是示弱,還是忍不住搬出了漸函的名義。

“她怕是來不及知道了。”顏大人有恃無恐地笑了起來,似乎在嘲笑著泊鈞的幼稚愚蠢,“何況,抓你是西皇的命令,就算她知道,也救不了你。”

泊鈞的眼神一黯,是啊,漸函明早就要出發遠赴姑射了,何況她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必定無法因為一個低賤的溟妖而違逆她的母親。

“沒想到居然有會說話的溟妖……”顏大人依舊充滿迷戀地盯著泊鈞,“那麼,你血中的靈力,想必比其他溟妖更高……”說著,他從腰間取出一把三寸長短的匕首,向被禁錮在鐵籠中的泊鈞刺了過去。

鐵籠窄小,泊鈞無法騰挪閃躲,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匕首刺向自己的肩頭。眼前的情形是他能想到的最壞可能,因為一旦發現了溟妖的血液對提升靈力的作用,食用之人就會上癮一般每天取血服食,那麼他要逃脫的希望就更為渺茫了。

赤裸的肌膚已經感受到匕首的寒意,然而就在泊鈞快要絕望地閉上眼睛時,地窖口忽然傳來一聲斷喝:“顏嶺!”

“二哥?”匕首忽然停住了,被稱為顏嶺的男人下意識地喃喃出聲。

“六弟,你出來!”站在地窖口的人又喚了一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

顏嶺遲疑了一下,終於收回匕首,順著梯子爬出了地窖口,還沒看清楚二哥顏峻的麵容,臉上便挨了一個重重的耳光。

“你想犯糊塗?一旦被鎮國公主和父親發現你私自喝了這溟妖的血,你以後還有安生日子過嗎?”顏峻聲色俱厲地訓斥道。

顏嶺咬著牙,羞慚地低下頭不出聲。在他接受抓捕溟妖的任務前,漸幽、顏理和顏家的其餘人等就在一起發過誓,絕不私自取用溟妖之血增添靈力,這麼做,也是為了避免未知的風險和內訌的可能。

“幸虧我跟過來看看,否則到時候鎮國公主發現溟妖身上的傷,你該怎麼解釋?”顏峻一臉嚴肅。

“鎮國公主?要沒有我們顏家的力量,她現在還不隻是個丫頭?”顏嶺有些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休得胡言!她現在雖然隻是鎮國公主,改日便是皇太公主,繼而便是西皇!”顏峻皺眉,“她固然離不開顏家,顏家也離不開她!以後切莫再說出此類言語!”

顏嶺自然明白二哥這些道理,方才也不過說說而已,當下點了點頭:“二哥說得是,我們還是快點去向父親複命吧。”

“嗯,明日是個重要的日子,還有些事情要預備。”顏峻說著,衝擱在一旁的地窖窖門一拂袖,四四方方的厚木板便直飛起來,將地窖口蓋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