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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前一天從藏書閣裏搬來的書籍還堆放在走廊上,不過漸函已經沒心思再去翻開它們。她呆呆地坐在廊下台階上,身上還穿著早朝時盛大的禮服,看著侍女們進進出出地收拾著箱籠。

這些東西,都將伴隨她去往偏遠的姑射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也許,永遠都回不來。

直到現在,漸函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經被母親趕離了昆侖山,流放到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而此刻她的身邊,也許是害怕說錯話,每一個侍女都加倍專心地埋頭做事,甚至連目光也不敢與她交接。就連瓊華宮掌宮雋潔夫人,也消失了蹤影。

整個世界仿佛都拋棄了這個失寵的公主。

漸函怕冷一般抱緊了雙臂,將上身向膝蓋處又蜷曲了一下。

這種冷是從內心最深處散發出來的,不僅凍結了她的身體,連大腦也凝結成一片空茫的冰原,讓她幾乎無法思考。唯一從那冰原裏探出頭來的,是一個毒蛇般噬人的念頭:母親不要她了,母親要的女兒,隻有秋奴。

不知道自己在這冰涼堅硬的台階上坐了多久,直到天空中傳來一聲熟悉的鳴叫,漸函才從自己近乎自閉的愣怔狀態中清醒過來。她抬頭看著張開雙翼翱翔而下的青鳥,忽然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青鳥的背上,赫然坐著一個人,那是——

“泊鈞!”

漸函驀地站起身來,欣喜地喊出了這個名字。

隨著秋奴真實身份的曝光,她已經意識到溟妖隻是母親廢黜自己的借口,那麼她又何必再刻意回避與泊鈞的接觸?就算母親真有害他的心思,她現在也可以毫無顧慮地和他站在一起了。

青鳥清唳一聲,盤旋著降落在瓊華宮的庭院中。從青鳥背上跳下來的俊美非凡的少年,可不就是泊鈞?

“你怎麼來了?”漸函趕緊跑過去,臉上習慣性地露出歡快的笑容來。

“我也不知道……”泊鈞困惑地看了看一旁自顧梳理羽毛的青鳥,“我剛走到城外,就……遇見它了……”

“啾啾,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了啊?”漸函拍了拍青鳥的腦袋,見對方受驚般撲棱著翅膀往後退去,便轉向泊鈞笑道,“雖然是啾啾自作主張,不過你來了也好,明天我們一起去姑射吧。”

“太陽……在那裏嗎?”泊鈞問。他的表情很認真,漆黑的眼睛裏帶著令人心顫的美與純,那是與世隔絕得太久,用自由換來的獨特氣質。

“太陽?我也不知道……”漸函愣了愣,隨即抬眼望著湛藍的天空,遙想著那座佇立在國境西邊的神山,“不過姑射在西邊,總算離誇父追日的目標近一些吧。”

“嗯。”泊鈞點了點頭,並沒有反對漸函的提議。

“進屋裏坐,昆侖山上可比山下冷多了。”漸函自己雖然不怕冷,但顧慮泊鈞比不上自己神人的體質,便拉著他往屋裏走。

泊鈞想說自己不冷,卻看見走廊上堆得小山一般的書籍,不由得有些好奇:“這些是什麼?”

漸函轉頭看著少年迷人的麵容,心中一動便道:“我在查關於溟妖的事情。”

不出所料,一聽“溟妖”兩個字,泊鈞的眼中就倏地一亮,就算漸函沒有使用讀心術,也明白少年古井般的心緒被這兩個字濺起了波瀾。

“原來你知道。”泊鈞的聲音有點嘶啞。

“嗯,我知道。”漸函盡量小心地戳破這層窗戶紙,生怕驚嚇到泊鈞般不在乎地笑笑,“其實也沒什麼不同,不是嗎?”

她的笑容帶著某種穩定人心的力量,於是泊鈞謹慎地點了點頭。

漸函伸出手,觸到了泊鈞冰冷的手指,那手指瑟縮了一下,終於還是被她握住了。於是她笑著指了指房門:“反正我現在無所事事,我們進去慢慢說。”此時此刻,她唯有不斷地說話,才能忽略去心中被母親拋棄的疼痛。

“注意,我要開始講書裏看來的故事了。”漸函手上使勁,將有些僵直的少年摁在椅子裏,“我保證,這些事情對你很有用。”

“好。”泊鈞極力克製著緊張帶來的顫抖,手指不由自主地扣緊了椅子扶手。

“昆侖國的建立者,是西王母。西王母姓楊,名回,字婉妗,乃是在昆侖山中修煉了多年的神人,而她的夫君,則稱為東王公。”

漸函頓了一下,決定略去二人終結白帝少昊所建的金天國創建昆侖國的過程,直接跳到泊鈞最感興趣的部分,“我所能查到的關於溟妖最早的記載,就是從昆侖建國之際開始的。”

“等一下……”泊鈞忽然打斷了她,有些艱難地吐出自己的問題,“溟妖……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史籍裏沒提到。”漸函抱歉地抿了抿嘴唇,“不過昆侖國最早的溟妖,是軒轅國送來的。”

“又是軒轅國嗎?”泊鈞忽然想起了昌寓送給神農國的那個小溟妖,難道溟妖的故土,真的就在自己好不容易逃出來的軒轅國中嗎?

“嗯,我也沒查出軒轅國最初的溟妖是從哪裏來的,畢竟昆侖從金天國那裏繼承來的典籍有限。”漸函見泊鈞點點頭不再追問,便接著說下去,“軒轅國送給昆侖國的是一個女溟妖,據說生得美麗無比,居然誘惑了東王公。那個時候昆侖國不像現在是單一女皇執政,而是西王母與東王公二聖並立,因此西王母對這件事非常不滿……”

“如果東王公不掌朝政,西王母就不會不滿了嗎?”泊鈞問。

“嗯,自然也會不滿。”漸函被這個問題問得愣了愣,“不過那時候的東王公握有實權,不像現在的東君都是虛銜,因此東王公迷戀溟妖的事對國政的影響要更大一些。”

“哦。”自從消除了揭穿身份的恐懼,泊鈞就仿佛一塊枯幹了許久的土地終於得到渠水的灌溉,毫無遮掩地吮吸著一切湧到身邊的信息。

他仔細聆聽漸函所說的每一個字,用力咀嚼著它們內在的含義。當初跟紹原學習認字時,他也是如此認真,似乎唯有將所接觸的一切榨幹吸收,他才能彌補回被囚禁時虛度的若幹歲月。

漸函看著他認真的表情,雖然知道泊鈞生性堅韌並無柔弱之態,心中依然生出一種憐惜的感覺:“西王母一怒之下,趁東王公外出之際,在東王公寢宮中將那個溟妖殺了……”

話未說完,泊鈞的臉色已是一片蒼白。顯而易見,此刻在他心目中,所有的溟妖,無論死去的還是活著的,都是他的同胞。而他和他的同胞,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在神人眼中同樣命如草芥。

“你別急,後來東王公回來,用不死藥又將她救活了。”漸函覺察到泊鈞迷惑的神色,趕緊解釋,“不死藥是西王母煉成的獨門靈藥,當年射落九個太陽的後羿就曾到昆侖山來討過此藥,一顆可以起死回生,兩顆就可以飛升成神。可惜這藥如今空留下一個方子,卻是再也配不出來了,連我母親手裏也沒有一顆。”

“為什麼配不出來了呢?”泊鈞好奇地問。

“因為上麵列舉的好多藥材如今都難以找到,也不知是不是絕種了。曆代東君,包括我父君如今隱居在昆侖山中修煉,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找到那些藥材重新煉出不死藥來。”她停了停,見泊鈞隻是點頭,便又接著說下去,“東王公雖然救活了溟妖,卻也不願因此與西王母鬧翻,因此便命人將溟妖偷偷安置在昆侖山中一個秘密地點,連自己也很少有機會前去探望。然而西王母通過讀心術還是知道了溟妖藏身之地,再度派人去刺殺她。”

讀心術,真是可怕的法術……泊鈞心裏默默地想著,並沒有打斷漸函的敘述。

“刺客原本想砍下溟妖的頭顱,卻被她無與倫比的美貌震撼,最終隻是刺穿了她的胸膛。他知道溟妖必死無疑,就離開去向西王母複命。誰知那溟妖生命力異常頑強,竟掙紮著離開住處,爬到了一座雪山上,這才暈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身周柔軟而暖和,竟是躺在一隻巨大的青鳥身邊。原來那隻青鳥生了重病,便靜靜地臥在雪山頂上等死,不料遇見同樣瀕死的溟妖,二者竟生出些同病相憐的親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