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消失了。

然而卻有一縷銀色的煙霧從她身上浮起,仿佛有生命一般鑽進鐵籠,戀戀不舍地圍繞著泊鈞緩緩旋轉。

“小桃!”正順著梯子爬下來的男人腳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卻像感覺不到痛一般撲到鐵籠前,伸手去抓那縷銀霧,“死婆娘出來,跟我回家!”

他聲嘶力竭地喊著,那縷銀霧卻穿過他的指縫,徑直撞向鐵籠上設有符咒的鎖鏈,一下,兩下……仿佛浪花擊打岩石,每撞擊一下銀霧就會消散一部分,但那看上去堅不可摧的鐵鏈,竟也漸漸出現了裂口!

“讓她停下,你讓她停下!”男人見泊鈞隻是呆呆地坐著,似乎已經神遊天外,不由得惱恨地握起拳頭捶打著身前密密麻麻的鐵條,“她救不了你的,魂飛魄散也救不了你!你這個迷惑人心的妖孽,我殺了你,我殺了你!”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地窖裏亂摸,終於摸到一根廢棄的鐵鎬,立刻操起來透過鐵條縫隙向泊鈞捅去!

“放肆!”管事的聲音從地窖口傳來,顯然他一直在觀察著地窖內的動靜。隨著這聲嗬斥,他的手臂再次暴長,一把握住大黑手中的鐵鎬,頓時連鎬帶人都扯出了地窖。

“這溟妖是西皇陛下的東西,誰敢亂動?”管事將男人拋在地上,見他還在“小桃小桃”地亂叫,顯然神誌已經混亂,便吩咐人將他綁了關起來,隨即又對著依舊衝擊鐵鏈的銀霧冷笑道,“小小凡人,也想對抗神咒?”說著又取出一條鐵鎖輕輕一拋,那鐵鎖便纏住籠門,哢嗒一聲鎖上了。

小桃的屍體被人抬走了,銀霧也在不斷地撞擊中漸漸消散,最終消失在濃重的黑夜中,而兩條鐵鏈卻依然閃動著猙獰的光。當地窖門再度被關上之後,一切又回到了最開始的黑暗。

除了,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溟妖根本就不是人,不過畜生一樣下賤的東西,你喜歡他就是悖逆倫常,淫蕩無恥,就是不願意做人要去做畜生!”

“是啊,臭不要臉!”

“豬狗不如!”

“居然喜歡溟妖,不就跟喜歡一隻狗一樣嗎?”

方才眾人的唾罵在耳邊縈繞不去,泊鈞身子一歪,靠在了鐵籠上,感覺自己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走了。

他忽然覺得,那個叫小桃的凡人女人如果換成漸函,結果也是一樣。因為他是溟妖,被他迷惑的無論是凡人還是神人,都會遭到同類的鄙夷和羞辱,都會失去他們原本擁有的一切。

他與漸函之間,根本就不應該有任何交集。

這個念頭像一陣冷風,終於將他心中微弱的希望之火,徹底吹滅。

四周的黑暗無邊無際,仿佛深海一般無法掙脫,而心靈之樹上曾經為漸函萌生的那點綠意也凋零殆盡,隻剩下枯幹的枝幹。

泊鈞不知道自己在地窖裏待了多久,其間地窖的門隻打開過一次,卻是幾個凡人仆役搬進來幾個同樣的鐵籠,擠擠挨挨地塞在泊鈞身邊。不過籠子裏裝的不是溟妖,卻是雞、鴨和山羊。

一切,不過仍然在提醒,溟妖隻是禽獸牲畜一般的存在。

泊鈞知道這是顏大人他們故意安排的攻心術,開始也竭力想要對抗。然而在日以繼夜的雞鳴鴨叫和羊膻味中,他的腦子漸漸麻木,因為如果不強迫自己陷入空茫,他怕自己終有一天會像大黑一樣瘋掉。

黑暗永無盡頭,沒有人給他送水送飯,漸漸地那些雞鴨和山羊連鳴叫也消失了。終於,在不知度過了多少日夜之後,瀕死的小桃和記憶中的另一個人影重疊起來,潮水一般淹沒了他,泊鈞蜷曲在籠子中,放聲大哭起來:“侍鶴,侍鶴,救救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似乎自己又變成那個柔弱稚嫩的小溟妖,隻有死去的侍鶴可以將他救出苦海。

“他終於崩潰了。”地窖外一個聲音說,“現在該我出場了。”

黑暗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一個窈窕優美的身影飄然而下,伴隨而來的,還有清新的空氣和淡淡的芬芳,越發襯得地窖內的一切肮髒而汙穢。

“侍鶴……”籠子裏的泊鈞原本像真正的小動物般蜷曲在角落裏,看到這個仙女般翩然而來的身影,不由得眼中閃動出狂熱的亮光,猛撲過去從鐵條縫隙中伸出了渴望的手,“侍鶴,救救我……”

“你不想待在這裏了嗎?”人影柔聲問。

“不想,不想!”泊鈞激動地用額頭撞著身前的鐵條,“隻要放我出去,我做什麼都可以!”

“那你告訴我,你去昆侖山見到東君,他跟你說了什麼?”

東君?這個陌生的詞語仿佛黑暗中一顆閃爍的星辰,泊鈞呆呆地回想了半天,忽然一個激靈,驀地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秋奴?”他認出了麵前這個身影,“你來……做什麼?”

然而秋奴,也就是現在的鎮國公主漸幽並沒有理會他,她的思緒,還陷在方才從泊鈞的眼神中讀出的答案裏:東君已經死了。

“東君是怎麼死的?”她壓抑著心底的激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在這個溟妖最脆弱的時候運用讀心術,可以防止他故意掩飾自己的想法。果然,現在的收獲比預想的還要驚人。

“不知道。”泊鈞搖了搖頭,而漸幽發現他說的是實話。

不過東君的死因隻是其次了,漸幽心想,最重要的是,漸函唯一的靠山也不存在了。那麼將來與神農國的婚約,自然也無人能夠阻攔。

泊鈞見漸幽的臉上忽然顯出笑容來,卻看不明白她笑容中的深意,便又戒備地蜷曲回籠子角落裏,不言不動。

“我是來救你出去的。”漸幽打量著泊鈞俊美的臉,心想溟妖果真是美麗的生物,偏偏對自己致命的誘惑一無所知,這就更加深了這種顛倒眾生的魅力。如果不是自己早已心有所屬,隻怕也會像漸函一樣迷戀於他,更不要說那些愚昧的凡人了。

“你不用指望漸函,她已經自身難保了。”見泊鈞不答,漸幽補充道。

泊鈞還是一動不動。從小桃的死他就已經明白,在他的身份公開之後,沒有人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救他了,包括漸函在內。

“當然,我有條件。”漸幽的這句話倒是讓泊鈞抬起眼來,公平交易聽起來比發善心要靠譜得多。

“你看過漸函給東君的信?”漸幽問。

泊鈞點了點頭。

“那麼,我就要你證明她寫的信是另外一封。”

“你還要害她?”泊鈞愣了愣,驀地憤然道,“可是你對我發過誓,不再加害皇太公主!”

“可她現在不是皇太公主了。”看著泊鈞先是驚異繼而頹喪的模樣,漸幽笑了——溟妖畢竟是溟妖,就算他再聰明伶俐,依舊鬥不過神人的心機。

“這樣啊……”泊鈞忽然冷笑起來,“那麼我是不是也可以不再遵守誓言,告訴她當初用鼓聲侵害她的人是你?”

“當然可以,我現在已經不在乎了。”漸幽得意地笑了起來,“現在西皇陛下在我這邊,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還會害怕那個黃毛丫頭?”

原來西皇真的拋棄了漸函嗎,莫非她也因為鼓聲而瘋掉了?

看著漸幽有恃無恐的模樣,泊鈞心中一寒:“你的鼓聲,除了操控人心,還能操控啾啾?”

“我何必用鼓聲操控啾啾?”漸幽不屑地冷笑,“每一輩昆侖皇室中,青鳥總會選擇一個最忠心的主人。誰讓漸函比我生得晚,青鳥早就認我為主了。”至於她後來被消除了記憶,恢複記憶後又命啾啾繼續親近漸函,這些事就不用跟泊鈞解釋了。

“那麼,就連啾啾接我上昆侖山,也是你安排的了……”聯想起在神農國時青鳥對秋奴的馴順模樣,泊鈞隻恨自己當時沒有看出端倪。

“不錯,因為我們要確認東君的態度,隻有漸函的雙輝珠能夠找到他。”何況,對於神農國皇族出身的東君,他們也不得不保持一分警惕。

漸幽拂了拂衣袖,似乎再也無法忍受地窖內汙穢的氣味:“現在他死了更好,這樣你就不用再妄想有人能救你和漸函了。”

“如果我答應你的條件,你會放我走嗎?”沉默了一會兒,泊鈞忽然問。

“當然,我以西皇陛下,也就是我母親的生命起誓。”漸幽的臉色忽然莊重起來,坦誠的眼神讓人信服,“你知道我的目標是成為皇太公主,因此需要給漸函製造一點麻煩,讓她無法與我相爭。”

“那麼……她會死嗎?”泊鈞不放心地問。

“當然不會,她畢竟是西皇的親生女兒,最多遠謫到邊疆再不允許回京。”

泊鈞點了點頭,終於咬牙道:“我再考慮一天,明天給你答複。”

“好。”漸幽的讀心術毫不留情地窺測著少年的內心,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其實沒有你,我一樣可以達到目的。”

——隻是,在經曆過多年低人一等的生活後,我要讓那個曾經壓在我頭上的皇太公主體會到更多的痛苦。

她轉過身,向著地窖口翩然而去,忽然又回頭朝泊鈞笑道:“多日不見,你說話倒是越來越流暢了,以後想冒充凡人過安穩日子,真的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