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泊鈞給漸幽許下了一天的考慮時間,遺憾的是,在這最後一天裏,什麼也沒有發生。
漸函沒有像天神下凡一樣來拯救黑暗中的他。
恰如漸幽所言,漸函已經自身難保,連遠赴姑射也成了奢望。
那一夜,漸函和雋潔夫人待在瓊華宮內,徹夜未眠,卻沒能等來泊鈞,也沒有等來青鳥啾啾。天亮的時候,侍女們已經將需要帶走的東西打包裝車,隻須漸函去跟西皇辭行後便要起程前往姑射了。
漸函出發去玄圃堂的時候,特意薄施脂粉,以免自己的麵容顯得太憔悴。她明白母親一生好強,就算莫名其妙貶謫自己,也一定不喜歡看見自己軟弱的模樣。
侍立在玄圃堂大門處的是西皇貼身侍女冬奴,見漸函到來,便深深地低頭行下禮去:“奴婢見過鎮西公主。”
鎮西公主,這稱呼可真是一丁點差錯也沒有。漸函苦笑著點了點頭,輕輕說了聲“免禮”。盡管內心如沸,她卻必須保持自己的言行得體如常,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尊嚴。
按理,公主遠行是大事,應當在朝會上拜別方顯正式,然而西皇連日來身體不適,昨日大朝已是難得,漸函又失了她的歡心,今日自然不會破例上朝為她踐行。
“陛下口諭,公主到了便請入靜室相見。”冬奴說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言,沉默地將漸函引到靜室門外,默默地退了下去。
四周一片寂靜,隻有珙桐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漸函忽然覺得,就算這天地間隻剩下自己與母親,也必定隔著一堵牆而不得親近。
母親,似乎已經飄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她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親昵地偎依在她身旁。
謹遵雋潔夫人的叮囑,漸函一推門走進靜室,便恭恭敬敬地在外間跪了下去:“臣女漸函,向母皇請罪。”
沒有人回答。
漸函進門時已經偷覷得母親一身便裝斜躺在木榻上,此刻隻當她還在生自己的氣,便又低下聲氣道:“臣女已經知罪了,還請母皇看在臣女年幼無知的分上,不要氣壞了身子。”
然而木榻上的西皇還是不言不動,甚至連姿勢都不曾有些微改變。
漸函靜下心聆聽了一會兒,竟然沒有聽到母親任何呼吸的聲音——難道母親還未從清晨的冥想修煉中蘇醒嗎?
漸函不敢打擾,又默默地跪了一陣。然而靜室內詭異的感覺越來越濃,就仿佛一條腥滑的毒蛇躲在房梁後窺視著一切,漸函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
這一抬之下,她終於看清了母親的臉色。
西皇崇梓此刻緊緊地閉著眼睛,眼窩處一片青紫之色,而未施脂粉的臉上也透著不正常的鐵青。
作為一個法力高強的神人,如此樣子大不尋常,於是漸函試探性地喚了兩聲母皇,大著膽子慢慢地站起身來。
她走到木榻前,越看越是不對勁,終於顫抖著將手指探到了母親的鼻下,心中默默地數著數:一、二、三……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啊!”饒是她再冷靜,此刻也禁不住驚呼出來——母親即使處於冥想狀態,也不可能將呼吸斷絕這麼久!
“母親!”她終於淒惶地喊了出來,而手掌下的肌膚,已經冰冷僵硬得恍如玉石!
如遭雷擊,漸函後退了兩步,因為自己心底冒出來的可怕念頭而渾身顫抖。可是那個念頭卻在她的腦海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母親死了!
“來人啊!”再也沒有勇氣繼續試探母親的死活,漸函一把推開靜室的門,大聲喊起來。
“怎麼了?”伴隨著紛至遝來的腳步聲,一個聲音在院牆外應答。
漸函身子一僵,已經聽出說話之人的身份——秋奴。不,現在是她同母異父的姐姐,鎮國公主漸幽。
“原來是妹妹。”漸幽一副華貴的公主裝束,被一群侍女眾星捧月般擁到院門口,說話的口氣中特意加重了“妹妹”兩個字,讓一向習慣了她謙卑口吻的漸函如同被蜜蜂蜇了一下。
“妹妹怎麼了?又惹母親生氣了嗎?”漸幽瞥見漸函蒼白的臉色,心中暗自得意,卻假裝友善地上前想要牽起她的手,“走,姐姐幫你說說情。還是個小姑娘,母親怎麼就忍心把你趕到姑射那種蠻荒之地去?”
漸函雖然也曾盼望過漸幽能為自己說幾句好話,可此刻一碰到漸幽柔滑的手,便摸到毒蛇般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漸幽的笑容頓時凍在臉上,幽幽地看了漸函一眼,掀開簾子走進靜室。
這一眼頗冷,倒讓方才驚惶無措的漸函冷靜下來。
她見漸幽朝著木榻上的西皇彎下腰去,顯然要查驗母親的狀況,便淡淡苦笑道:“母皇駕崩了。”
“啊!”漸幽驚呼一聲,動作頓時停滯,她抬起眼凝視著漸函,忽而冷笑道,“母親是你害死的?”
“你說什麼?”漸函沒料到她的揣測竟會如此惡毒,竟是一下驚得呆了。
“你恨母親認回我,又貶謫你,所以懷恨在心,趁著辭行的機會偷襲母親!”漸幽一副篤定的口吻,“否則以母親極高的靈力,還有誰能害得了她?”
“不是我!”漸函口中反駁,心中卻如同被重錘一敲——是啊,母親的靈力冠絕昆侖,天下也隻有軒轅、神農帝君可以比肩,若非被親近之人偷襲,絕不會死得如此無聲無息。
可昆侖國裏有動機、有機會、有能力偷襲她的,除了自己還能是誰?
她被這個可怕的事實擊得一晃,隨即卻見漸幽的手指撫過西皇的身體,而母親僵硬垂落在木榻邊的手竟輕輕動了動,眼睛居然也慢慢睜開了!
“母親您沒事吧?”見崇梓在漸幽的幫助下緩緩支起上身,漸函膝下一軟跪坐在地上,眼淚泉水般汩汩湧出。此刻她沒有精力追究母親身體變化的原因,隻是覺得隻要母親好好地活著,她寧可遠赴邊疆,永不回來。
然而崇梓並沒有理會她,晦暗慘青的臉色也沒有任何好轉。
漸幽將耳朵在崇梓嘴邊湊了一會兒,便抬頭對外麵慌亂的侍女們吩咐道:“去通知玄英衛,今日玄圃堂內當值的人全數羈押,一個也不許走脫!另外,再請大司厲衙門立案,所有涉嫌之人都仔細審問!”
“是!”
“是!”
漸幽說一句,侍女們便唯唯諾諾地應一聲,顯然對這位新晉的公主甚是服帖。
漸函沉默地聽她發號施令,雖然猜測漸幽不過是狐假虎威假傳聖旨,心中卻依然巴望大司厲盡快介入,這樣才能洗清方才漸幽加在自己身上的弑母嫌疑。
此刻,她還不知道懼怕。因為她以為,隻要母親還活著,哪怕生了重病受了重傷,也依然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後來發生的一切,打碎了她的夢想,卻也為她通向未來鐵血女皇的道路鋪下了堅硬的磚石。一個人的成熟,隻需要一瞬間。
侍女們連夜裝運的馬車終究沒有出發,漸函被軟禁在瓊華宮中,等候西皇的諭旨。此後幾天內她無法與任何外界之人取得聯係,天空中也再沒有傳來過青鳥啾啾的鳴叫。
唯一傳入瓊華宮內的消息是西皇已經痊愈,這讓漸函稍稍得到一些安慰。她不明白母親遲遲不釋放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麼,但這種等待的時間越長,她的心就在黑暗的沼澤中陷落得越深。
不過此刻漸函最為擔心的反倒是泊鈞,昆侖山就像另一個黑暗的沼澤,無聲無息地吞噬了投入它懷抱的少年,甚至不曾吐出一個氣泡。
每一個夜裏,漸函都會夢見泊鈞求救的聲音,可是她的眼前隻有一片黑暗,無論怎麼奔跑尋找也無法找到他的身影,就連那隱約的呼救聲,也越來越遠,最終遙不可聞。每次從夢中驚醒,漸函都會發現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這種前途未卜的等待最為磨人,因此當大司厲的屬官奉旨帶她出堂受審時,漸函迫不及待地邁出了自幼居住的瓊華宮宮門,沒有任何留戀。
她此刻還不知道,未來再回到這座宮殿時,她已經蹉跎了多少光陰,經曆了多少磨難。
大司厲是掌管昆侖國刑罰的最高官職,然而這一次當漸函走進大司厲府中正堂時,卻發現主審位上端坐的乃是新任太宰顏理,而陪審官除了大司厲,還有當初陪同顏理上殿的某個顏家子弟,漸函後來知道他的名字叫顏峻。
鑒於漸函目前還是公主身份,顏理對她還算客氣,親自領著眾官給她行了禮,又安排了座位給她坐下。
禮節性地寒暄了幾句,顏理便轉入正題:“公主那日進入玄圃堂,究竟與陛下之間發生了什麼,還請告知。”
漸函有些奇怪,既然母親已經痊愈,那日母女之間發生了什麼為何還要來問自己?然而她還是捺著性子答道:“那日我去向母皇辭行,進入靜室後卻發現母皇躺在榻上不言不動,我發現情況不對便喊了人,其餘並沒有發生什麼。”
“如此說來,公主並未與陛下發生衝突了?”顏理眯著細長的眼睛,捋了捋下巴雪白的長須。
“自然不曾。”漸函對這種追問有些氣悶,“我連話都不曾與母皇說過一句。”
“是嗎?”顏理老態龍鍾的臉上閃過一絲微妙的笑意,繼續道,“由於當時在場的隻有陛下與公主,所以要說服眾人,必須有旁的人證物證才對。公主說對嗎?”
說服眾人?漸函一下子沒能明白這四個字的用意,母親已經恢複了健康,一切事實都如此簡單明了,他們擺出這麼大的陣仗究竟想做什麼?
顏理並不需要漸函的首肯,當下隻是愜意地往椅子上一靠,陪審官顏峻便開口道:“帶證人冬奴。”
不一會兒,一個妙齡女子走上堂來,跪地給漸函和堂官們行禮。
“冬奴,陛下遇襲那日,可是你在玄圃堂當值?”審問一個侍女自然用不著太宰親自開口,於是都由顏峻代勞。
“回大人,是奴婢當值。”冬奴恭謹地低頭回答。
“那日情形如何,你且從頭說來。”
“是。”冬奴依然低著頭,小聲道,“那日早上陛下一切如常,正要洗漱時鎮西公主前來辭行,陛下便吩咐暫停洗漱,直接帶公主覲見。奴婢將公主引至靜室門口後,便退了出去,所以不知屋內情形。”
“你果真一點不知靜室內的情形嗎?”顏峻追問,“作為貼身侍女,就算你退出了內院,院內的大動靜也未必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