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說得是。”冬奴的頭埋得更低了些,“奴婢雖然不知靜室內發生了什麼,卻依稀聽到一些爭執之聲……”
“爭執什麼?”顏峻饒有興趣地問。
“奴婢聽不太清……隻仿佛聽見了‘東君’二字……後來靜室裏就突然安靜了……”
“你撒謊!”漸函捺著性子聽到這裏,恍然看到一張巨大的羅網當頭罩下,當即疾聲嗬斥,“冬奴,你敢不敢看著我的眼睛說這些話?”
“公主精通讀心術,這些微臣們都知道。”一直閉目養神的老太宰顏理忽然慢騰騰地開口,“不過此案關係重大,加上自西王母陛下建都以來,昆侖律法一向以人證物證服人,讀心術並不能作為審判依據。”
“雖是如此,可憑一個小小奴婢的話又能證明什麼?”漸函冷笑道,“證明我一言不合,就出手偷襲了母皇?”
“公主說得不錯,自然還得有別的證人。”顏峻笑了笑,揮手讓冬奴退下,繼續傳令,“傳瓊華宮掌宮雋潔夫人!”
雋潔夫人?難道她也背叛了自己嗎?漸函身子一顫,牙齒緊緊咬住了下唇,卻是不再出聲。
雋潔夫人走上堂來後,隻向漸函跪拜行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口中所稱仍是:“臣雋潔參見皇太公主。”
漸函本來想要糾正她,然而一看到雋潔夫人平和堅定的眼神,心裏忽然一寬,喉嚨頓時哽咽起來。
雋潔夫人對顏理等人斂衽一福,淡淡笑道:“大人們有什麼問話,本官自然知無不言。”
“多謝夫人體諒。”顏峻坐在椅子上點了點頭,“望夫人將鎮西公主對抗陛下諭令的行為一一說出,方便陛下最終定案。”
“身為臣下,自然要為陛下排憂解惑,不讓奸佞小人蒙蔽聖心。”雋潔夫人挺直了身子,目光毫不避諱地盯著在座的顏家諸人,“皇太公主無端被貶出都城,陛下身為君上和母親,卻沒有任何體恤慈和之心,公主臨行之際將此事告知親生父親東君陛下,既是稟報,也是辭行,合情合理,何錯之有?倒是有些奸佞小人以此事大做文章,實在不知是何居心?”
顏峻咳嗽了一聲,笑眯眯地盯著義正詞嚴的雋潔夫人:“就是說,鎮西公主果然聯係了東君陛下?不知是如何聯係的,詳情如何?”
“不錯,公主是讓人送信給東君陛下。信是我建議公主寫的,自始至終我都在場。”雋潔夫人傲然回答。
“如此甚好。”顏峻並不理會雋潔夫人的態度,滿意地點了點頭,“夫人可否告知,送信人是誰?”
“是……公主的一個朋友。”雋潔夫人稍稍猶豫了一下回答道。
“是嗎?”顏峻笑著朝雋潔夫人身後抬了抬下巴,“是不是那個‘朋友’?”
雋潔夫人回頭,恰正看見一個人走到了大堂門口,那樣俊美飄逸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年,不是泊鈞又能是誰?
早在泊鈞出現在遠處院牆下的時刻,漸函就察覺了他的到來。
她的眼睛瞬間從雋潔夫人轉向泊鈞,第一眼就察覺少年消瘦了不少,臉色是不健康的蒼白,連形狀優美的下巴也尖了許多。
看來這些天,他受了不少折磨。
漸函一念及此,心中便尖銳地痛了起來。
雖然形銷骨立、神色憔悴,但泊鈞還是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特別是當他聽從顏峻的召喚緩緩走進堂內時,盡管身上隻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粗布長袍,頭發也隻是簡單地在頭頂綰了一個發髻,不少人竟恍惚覺得傳說中九天之上的帝子乘風而下,倒襯得在場的諸位神人粗俗不堪了。
怪不得尊貴的昆侖公主會為這個下賤的溟妖動心,凡人們更是如同飛蛾撲火……幾乎同一時刻,顏理顏峻父子都冒出了這個念頭。
顏理修為最深,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當即輕咳了一聲,喚回了在場各位神人的神誌。顏峻連忙一拍桌子,對著泊鈞厲聲道:“來者何人,公主及各位大人在此,還不跪下?”
聽到這聲呼喝,泊鈞隻是淡淡地看了顏峻一眼,臉上沉鬱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就連他的聲音,也仿佛泉水,清涼而沒有任何滋味:“我隻是來作證的。”
“證人也需下跪!”顏峻對這溟妖的態度頗為不滿,一心要教他懂點人類的規矩。見泊鈞仍是站著不動,他眼睛一橫,立時便有兩個大司厲堂上的差役走過來,想要強行將泊鈞摁跪下去。
“本公主不用他跪!”漸函忽然高聲開口,一字一句極為清晰,“誰想受他跪拜,先報上名來!”
而雋潔夫人為了維護自家公主威嚴,立刻側身擋在泊鈞身前,衝著那兩個差役怒喝一聲:“放肆!”
“既然公主都不讓他跪,我等自然不敢僭越。”大司厲一直被顏家父子奪了聲勢,心中不滿,此刻便出聲向漸函示好。
實際上,雖然身為審理此案的主管官員,大司厲卻也對這諱莫如深的案情不甚明了,不過他揣度漸函畢竟是西皇的親生女兒,就算暫時受了顏家人的挑撥生了嫌隙,終究母女情深,漸函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重蒙恩寵,他還是兩邊都不得罪為好。
兩個差役進退兩難,便叉了叉手退回原位。
顏峻偷覷了一眼父親顏理,見老頭子隻是閉目養神,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便朝漸函拱了拱手:“公主稍安毋躁。”又轉向差役吩咐,“取物證來。”
他心中既將泊鈞視為禽獸一般的妖孽,便不再與他計較禮數,而他們之所以一直不點破泊鈞的身份,則是為了他的證詞能更有效力。若是漸函自己忍不住捅破這一點,也很好,堂堂昆侖公主被溟妖迷惑,絕對是引人恥笑的醜聞。
差役得了命令,隨即捧出一個小小的帛卷來,交到顏峻手中。顏峻托起帛卷,衝著泊鈞問道:“你可認得這是什麼?”
“認得。”泊鈞輕飄飄地掃了一眼顏峻手中的帛卷,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他手中拿的是什麼,“那是漸函公主……讓我送給東君的信。”
他的聲音很輕,眼神也有些恍惚,似乎目光一碰到麵前的各位主審官,便散成晶塵消散在空氣之中。那些晶塵是如此細微,這樣就無法反射出漸函震驚和悲憤的表情了。
“確認無誤就好,現在本官當眾念一念這封信。”顏峻站起身,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漸函和雋潔夫人,便展開帛書大聲念道,“父君如晤,向議之事已聯絡諸臣,不日可備。惜母已覺察,連夜遣女出京……”
他還未念完,就連一向矜持的雋潔夫人都忍不住出聲反駁:“一派胡言,是誰偽造書信陷害公主?”
“望父君早日出山施援,切切,女字。”顏峻並不理會雋潔夫人的抗議,一意將帛書念完,這才微笑著轉向漸函,“這封信上蓋有公主專用的私印,應該是公主親筆所寫吧?”
“不是我寫的。”漸函盡量想穩住自己的聲音,話一出口還是聽出了明顯的顫音。雖然涉世尚不算深,但她清楚地知道這封偽書的惡毒用意:一來它想揭示漸函被母親貶謫的原因是圖謀不軌;二來明示這個圖謀東君一直知曉甚至參與;三來則是要廣開株連,為顏家把持朝政清洗政敵。
果然,顏峻的下一句話便蘊涵著無盡的深意:“不知這封信內的‘諸臣’是誰,公主可否賜教?”
“再說一遍,這封信不是我寫的!”極端的憤怒之下,漸函大聲說出這句話,隨即便全身顫抖,眼中隱隱閃爍著淚光——母親,你就任憑這些無恥之徒如此誣陷女兒嗎?!
“臣很願意相信公主的話,可惜根據律法,公主此刻的回答不能作為推翻證據的理由。”顏峻轉向顏理和大司厲等人,冷靜地道,“既然方才雋潔夫人已經證明公主確實給東君陛下寫了書信,而書信又是由公主最親密的‘朋友’泊鈞送出的,那麼下官以為鑒定這封信真偽的證詞應該由泊鈞做出,各位大人以為如何?”
“不錯。”顏理眯著眼睛點了點頭,而大司厲也隻能默認。
“那麼泊鈞我且問你,公主把信交給你時你可曾看過信上內容,是否與方才本官所念的一致?”見泊鈞呆呆地不知在想什麼,顏峻驀然厲聲,“你可聽見本官在問你話?”
後一句話終於讓泊鈞從出神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抬眼看了看站在公案後的顏峻,恍然覺得那位神人隨時可以變成一座大山將自己壓成齏粉,便淡淡地轉開了眼神:“大人說得對,公主讓我送的就是這封信。”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雋潔夫人萬料不到泊鈞竟會如此信口雌黃,當即氣得不顧公堂規矩再次插話,“那麼本官也可以作證,公主所寫的信根本不是這個內容!”
“夫人請安靜,一會兒還有別的事要問你。”顏峻冷冷地看著雋潔夫人。前任太宰濮辛雖然已被罷黜,但他為官多年,樹大根深,加上昔年東君從神農國帶來的屬官和對顏家上位心懷不滿的臣僚,昆侖朝堂上各派勢力錯綜複雜,因此顏家急需一個大案件來甄別朋黨、清理政敵,也為漸幽能夠順利接任西皇之位鋪平道路。
“那麼這封信你是否送到東君手中?東君可有回信?”顏峻繼續詢問。
“沒有……”泊鈞知道此刻自己必須隱瞞下東君的死訊,這是他唯一能夠體恤漸函的地方,“我沒有找到東君。”
這個回答雖然並不令人滿意,卻也沒有什麼壞處,於是顏峻便點了點頭,好整以暇地觀察著漸函的表情:“公主還有什麼話說?”編織羅網需要耐心,何況漸函越是痛苦,有人便越是快意。
“不是我寫的。”漸函凝視著泊鈞的眼睛,重複著剛才的話。
實際上她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因為她正對泊鈞使用讀心術,這也是她第一次用法術窺測少年的內心。
然而她在少年空茫的眼中看到的卻是一片無盡的黑暗:“我不要被關在鐵籠裏,我不要和牲畜們關在一起,我害怕會變成瘋子……”感受到漸函的凝視,泊鈞沒有回避,而是對她敞開了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他的話也可以相信嗎?”雋潔夫人急怒之下,指著泊鈞脫口而出,“他不過是個低賤的……”
“雋姐姐!”漸函驀地厲聲打斷了她。無論她內心對泊鈞是恨是怨,那一根堅守的底線卻在風雨中不曾動搖——不能挑明泊鈞的身份,否則帶給他的就是無盡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