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鈞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垂下眼睛避開了漸函的目光。
“夫人不必急著質疑旁人,有人說你與濮辛等人聚會密謀,不知密謀什麼,同黨又有何人……”顏峻還未問完,大司厲府衙外忽然響起一陣喧嘩,隨即又突兀地安靜下去。
奇異的靜默中,忽然有人高聲喊道:“西皇陛下駕到!”
此言一出,堂上諸人紛紛走出屋外,跪地接駕。
但見一隊隊手持雉尾貼金障扇、雲旗與麾金節等西皇專用儀仗的侍從分立在府衙兩側,隨後便有十六名侍女抬著一架通體雪白的玉輦走進大門。
那玉輦極為寬大,不僅一襲盛裝的西皇崇梓端坐其中,她的身邊還跪坐著一個身穿流雲紋灑金白緞裙的妙齡女子,手裏拿著雪白的羽扇,親昵地斜倚在西皇膝上,正是鎮國公主漸幽。
端的是一幅母女情深的融融畫麵。
漸函隻看了一眼,就深深地埋下了頭。她不願意被母親看見自己心底的忌妒和軟弱。
“陛下身體欠安,不知為何親臨此不祥之地?”顏理親自將西皇迎下玉輦,與漸幽一起攙扶著她走到大堂正位上坐下。這句話雖然明著是問崇梓,實際上卻是質疑漸幽為何不按原先的計劃行事。
“幾十個大臣跪在宮門前要本皇赦免鎮西公主,你說本皇敢不來嗎?”崇梓說著轉頭看向仍舊跪在地上的漸函,冷笑一聲,“看不出來,我們這位公主慣會收買人心呢。”
“臣女不敢。”漸函沉聲回答。
“你不敢?”西皇仍是一副冷嘲的表情,“若沒有鎮西公主撐腰,那些大臣會結成朋黨向本皇逼宮嗎?”
“陛下,公主這些日子獨居於瓊華宮中,與外界不通音信,外官們隻是為著陛下的慈名著想,斷無與公主串通之事!”
雋潔夫人知道“朋黨”乃是西皇大忌,卻依然料不到這位陛下對自己的親生女兒竟如此刻薄,當即跪下為漸函分辯。
“既然公主不肯承認與他們串通,那麼本皇隻好親自來審一審他們的幕後主使了。”西皇說完,站在她身後的漸幽便拍了拍巴掌,隻聽外麵一陣鎖鏈聲響,竟是全副武裝的玄英衛們押著二三十個大臣走進府衙院中。
那些大臣許多都是神人,平日裏氣度高華腳不沾塵,此刻卻披枷帶鎖形容狼狽,被帶進府衙內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果然是反了!”顏理迅速打量了一遍這些官員的身份,見他們多是前太宰濮辛的故舊,還有幾個隨東君從神農遷來的屬官,不由得冷笑道,“怕是他們的同夥還不止這些,臣請陛下將他們即刻下到大司厲獄中,嚴加審問!”
“母皇!”漸函見母親微微點頭,知道這些官員受此大難都是為己所累,一場株連浩大的冤獄立刻便要展開,慌忙搶在西皇開口之前叩頭道,“臣女確實是給父君寫了書信,但都是臣女一人所為,與各位大人無關!”
“你說是你一人所為,可在座諸人誰會相信?”西皇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略微抬了抬手,“就按太宰之言,全部收監!”
“母皇!”漸函見母親言行暴戾,一意孤行,不由得懷疑她的神智受了夜遊症的影響,“母皇近日身體不佳,若是再大興冤案,隻怕會引起旁人議論!”
“身體不佳?”西皇的麵容是一貫的冷酷,“你既如此關愛本皇的身體,為何還偷襲打傷本皇?”
“母皇!”十三歲的小姑娘就算再老成穩重,此時此刻麵對親生母親的汙蔑,也難免怨憤欲狂。
一個念頭忽然如晴天霹靂般在她的頭頂上炸開——這個母皇是假的,她真正的母皇,雖然一向嚴厲,卻絕不會對自己如此殘忍無情!
對,她是假的,是假的!
當漸函從這個驚人的念頭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飛身躍到了西皇身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大膽!”顏峻眼明手快,生怕漸函看出什麼端倪,匆忙間操起案上的筆筒就朝漸函砸去。漸函偏了偏頭,筆筒頓時砸在主位後的屏風上,碎片四濺。而其他人投鼠忌器,越發不敢插手到這對靈力高超的母女之中。
一時間,西皇不言不動,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可是漸函如此近距離地觀察母親,卻悲哀地發現這個母親與自己平日裏所見的毫無區別,就連眼角細微得幾乎無法看清的眼紋,都和那個諄諄教導自己向太宰學習的母親毫無二致。
世間再精妙的易容術,也禁不起如此細致的比對。何況以母親高超的靈力和強大的靈魂,也斷無受到光影咒之類低劣法術製約的可能。
可惜盡管精通法術,漸函還是不知道“屍蠱”的存在,她無法料到有人竟會犧牲了自己神人不滅的靈魂,隻為了纏住崇梓和她同歸於盡。
如此激烈的愛與恨,不是十三歲的小姑娘能夠想象的。因此,她終不能猜到母親如此巨變的原因。
“你想做什麼?”半晌,西皇終於開口。
“求母皇赦免了那些大臣。”既然眼前的母親是真的,漸函自知罪責難逃,索性一口氣將價碼加足,“一切禍端皆因臣女而起,求母皇隻降罪臣女一人。”
“若是本皇不答應呢?”西皇冷冰冰地問。
“母皇既然說臣女打傷過您,那麼這次若母皇不答應,臣女迫不得已——隻好再傷害您一次!”泊鈞背棄了自己,母親又如此無情,漸函心中一片絕望,說出這句話眼前已是一陣發黑。
若是不緊緊攥住西皇的胳膊,她隻怕自己立刻就會昏厥過去。然而她的動作,卻越發坐實了脅迫西皇的悖逆之舉。
千鈞一發之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西皇臉上,卻不曾注意站在她身後的漸幽偷偷望向了顏理。而顏理,則在與顏峻交換了一個眼色後,難以覺察地點了點頭。
“好吧。”終於,西皇點了點頭,“我可以不追究他們,不過,你卻要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
“好。”漸函顫著聲音回答,頓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請母皇立誓為證。”
“崇梓對天發誓,絕不因今日之事株連眾臣,否則,讓我不得好死!”相比起方才的猶豫,西皇這個誓言發得倒很爽快。
撲通一聲,漸函放開手,重重地跪在了西皇腳下:“臣女大膽犯上,請母皇賜死。”
“臣等懇請陛下赦免公主!”堂外那些獲救的大臣們見漸函為他們犧牲至此,無不感動得熱淚盈眶,紛紛伏地請命,哀聲動天。
然而西皇隻是冷冷地開口:“大庭廣眾之下脅君迫母,於忠於孝都罪無可赦。大司厲按律法辦便是。”說著拂袖起身,在漸幽和顏理的攙扶下走出大堂,徑直上了玉輦,甚至不曾再看漸函一眼。
“按律自然是死罪……臣恭送陛下!”大司厲出神地說著,見西皇已經遠去,慌忙跪倒在地,一時間已是汗濕重衣。他明白照此情形,漸函的死罪是盼不來西皇的特赦了。
這個死局,無人能解。
而一直精神恍惚的泊鈞,聽聞大司厲脫口而出的判決,腦子裏也頓時嗡的一聲——漸函要死了嗎?是自己害死她了嗎?
他僵硬地轉頭看向漸函,卻見她仍舊在西皇坐過的椅子邊伏地而跪,沉默得仿佛一尊玉雕。
對不起,對不起!泊鈞的心中無聲地翻湧著這三個字,反反複複,隻希望漸函能夠看到自己心中的愧疚。然而小姑娘卻隻是呆呆地跪著,一向靈動的眼睛也再不轉向泊鈞的方向。
“公主別怕,臣陪你一起死!”雋潔夫人驀地撲到漸函身邊,伸手緊緊地摟住了她,淚如泉湧。
“造孽啊。”大司厲長歎一聲,剛要吩咐差役將漸函收監,卻驀地發現一直沉默得如影子般的泊鈞衝了過來,伸開雙臂攔在了雋潔夫人和漸函身前。少年方才暗淡的目光此刻驀地閃亮起來,仿佛兩隻火把在熊熊燃燒,讓身為神人的大司厲都是一陣目眩。
這個少年究竟是什麼來曆?大司厲正疑惑間,事情卻又發生了變化:剛剛抬至府衙大門口的玉輦忽地停了下來,隻因為門外不知何時站了一位白須翩然的老者,雖然隻是平民打扮,然而他的手中卻捧著一樣東西——
西王母楊回的靈位。
“濮辛?”西皇不耐地看著這位昔日的心腹重臣,“你要幹什麼?”
“請陛下免去漸函公主的死罪。”濮辛淡淡地回答。
“你現在沒有資格跟本皇說話。”漸幽借著手中羽扇的遮掩,本來想操縱崇梓發令將濮辛拿下,一旁尾隨而來的顏理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緩緩搖了搖頭。
“濮辛現在隻是一介草民,自然沒有資格與陛下說話,但是草民如今想要轉述的,隻是西王母陛下的遺訓。”
濮辛舉高了手中的牌位,看著漸漸聚攏過來的朝臣,侃侃言道:“昔日東王公攜帶小公主出走建立東昆侖,朝臣紛紛諫言派兵攻打,西王母念及夫妻之義母女之情,斷然不允。及至東王公辭世,西王母彌留之際還叮囑繼位的大公主不得武力攻打東昆侖,說‘我家斷斷不允出現骨肉相殘之事’。如今漸函公主雖然悖逆犯上,但懇請陛下遵循西王母遺訓,放她一條生路,以示陛下慈和之心。”
“請陛下赦免公主死罪!”那些被救的大臣們一時間又擁到玉輦前跪下,大有西皇不答應他們就不放行的意思。
西皇再度沉默,而顏理目光閃爍,迅速估量著雙方的勢力對比。雖然此番可以憑借西皇至高無上的聲望將漸函置於死地,但群臣勢必會將怨氣堆積到新上位的漸幽和顏家眾人身上,這對日後長期執掌昆侖大權極為不利。
何況,今日在場的大臣們多為神人,濮辛的靈力修為就頗為不俗,硬碰硬自己這邊未必占得了上風。若是衝突之間讓他們發現了西皇已死的秘密,更是得不償失。
隻要執掌了最高權力,再慢慢對付他們不遲。權衡再三,顏理終於做出了決定。
漸幽得了祖父示意,縱然不甘,也隻好操縱西皇說道:“既然如此,本皇就遵循西王母遺訓,免漸函不死。”
“多謝陛下隆恩!”濮辛當即重重跪倒,引領眾臣叩頭謝恩。
“不過死罪饒過,活罪難逃。”西皇等他們謝恩完畢,方才冷冷道,“她既然敢用靈力脅迫本皇,那麼本皇就封了她的靈力以做懲戒。”說著輕輕一甩袖子,玉輦重新起程,一會兒便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