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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泊鈞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噩夢。或者說,他寧可一切隻是一場噩夢。

在夢中,雖然他下了拚死保衛漸函的決心,卻依然無法抵抗神人大司厲手指的輕輕一撥。而那些衙門裏的凡人差役則順勢將他拉到大堂的角落裏,見他還在反抗,隻好將他死死地摁在地上。

然後泊鈞就看見一個刑吏拿出了一個黑木匣子,遲疑著望向大司厲:“大人,就在這裏?好像不太合規矩……”

“唉,全都亂套了,還講什麼規矩?”大司厲想起顏家父子臨走時“夜長夢多”的威逼,隻能苦著臉催促。

刑吏無奈,打開黑木匣子露出裏麵九根閃閃發光的長針,伸手摸上了漸函的脊背。

“大膽!”一直抱住漸函的雋潔夫人急紅了眼睛,平素裏溫文爾雅的女官此刻狀如瘋虎,“你若是敢對公主無禮,我殺不了別人卻能殺了你!”

那刑吏嚇了一跳,口中喃喃道:“不解開衣服,要是刺歪了怎麼辦?”話雖這麼說,見自家大人也不肯撐腰,到底不敢動手,隻能輕輕隔著漸函的衣服找準脊骨關節的方位,又客氣地叮囑了一句,“有些疼,公主忍忍就過去了。”隨即便一針一針地刺了進去。

自始至終,漸函一聲不吭,隻是將頭深深地埋入雋潔夫人的懷中,像是要抓住天地間唯一的依靠。但隨著一根根長針的釘入,她的十根手指也深深地摳進了雋潔夫人的肩背,淡淡的血色染紅了雋潔夫人整潔的官袍。

也覆蓋了泊鈞的視線。

神人的靈力雖然可以靠修煉提升,根基卻來自先天的血液,因此無法徹底廢除。唯有在調動靈力必經的脊椎處造成損傷,才可以阻礙靈力的運行,也就是西皇諭令中的“封”字。

在最後一根長針釘入脊椎的時刻,漸函忽然抬起頭,隔著雋潔夫人的肩膀望向了泊鈞,那目光濕潤卻通透,完全不像一個十三歲女孩的目光。

可是泊鈞卻不知道,在擁有靈力的最後時刻,漸函是否使用讀心術看見了他心中強烈的願望——

我會救你的!

但是,這個誓言,漸函多半是無法看到了。因為,就在用力凝望泊鈞的瞬間,她的頭驀然垂下,一動不動地倒在了雋潔夫人的懷抱裏。

那一刻,泊鈞覺得自己的心狠狠一抽,若非張口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隻怕就會失聲大喊起來。血腥味彌漫在齒間,讓他恍然想起侍鶴死的那天,心也是這麼疼——不,現在比那個時候還要心疼,因為眼前的這一切,他也是罪無可赦的幫凶!

隨著從堂外傳進來的腳步聲,濃重的陰影籠罩在泊鈞的上空,他恍惚抬起頭,看見幾個黑衣勁裝的侍衛正將漸函圍在當中。

泊鈞本能地掙了掙,卻引得壓住肩膀的差役們更加用力,讓他如同被長針釘在地上的蟲子,一動也不能動。

“你們要幹什麼?”雋潔夫人認得來人是西皇座下掌管刑罰的玄英衛,越發死命地摟住漸函,衝他們嘶聲質問。

“奉陛下旨意,送公主去承淵台靜養。”西皇廢黜漸函公主頭銜的旨意尚未下達,因此玄英衛的回答雖然生硬,言辭卻還客氣。

“承淵台?”泊鈞尚不知這是個什麼所在,雋潔夫人已經冷笑道:“是要把公主囚禁在那裏嗎?”

“我等奉旨辦事,還請夫人不要阻攔。”玄英衛見雋潔夫人死死抱著漸函不肯鬆手,冷冰冰地威脅,“否則——”

“我自然不敢違背陛下的旨意。”雋潔夫人溫柔地看了看懷中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忽然揚起一抹堅毅的笑容,“公主住在瓊華宮時,我是她的屬官,那麼公主住在承淵台時,我還是她的屬官。”說著,她抱著漸函衝玄英衛走上一步,微微昂首,“帶路吧。”

他們走了。泊鈞呆呆地看著漸函下垂的素白裙角消失在院牆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告別的資格。

“這位公子,我們要關衙門了。”見泊鈞隻是愣愣地望著外麵,一個負責打掃的差役走過來提醒。

雖然不知道泊鈞是什麼身份,但麵對這位狼狽萬分卻依然秀色奪人的俊美少年,一貫粗俗的差役脫口而出的便是“公子”這樣尊敬的稱呼。

泊鈞這才發現,方才用力地鉗製住自己的差役們不知何時都散去了,便慌亂地點了點頭站起身,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出了大司厲衙門。

現在他唯一可以信任、可以求助的人,隻有紹原。於是他前進的目標,便是紹原所住的解州城了。

盡力不去想漸函最後悲涼空茫的眼神,泊鈞用心望望四周,終於朝著東方邁開了腳步。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有進食,身上除了出賣漸函換得的一襲布衣,別無長物。可是他相信,隻要自己一直走下去,一定能去到解州,找到紹原。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然而他隻走出了十步。

大司厲府衙的院牆尚在不遠處,一陣疾風卻驀地從背後襲來,尚不等泊鈞回頭看清偷襲者是誰,他已陷入了黑暗之中。

濃重的黑暗,即使將眼睛睜到最大,也無法看見任何東西。然而身下冰冷的金屬卻清清楚楚地揭示了身體的處境——他又被關進了鐵籠。

後頸被靈力擊中的地方還隱隱作痛,腦子裏仍舊有些昏沉,但是靈敏得異於常人的耳朵卻將遠處的談話收納入意識之中。

“這溟妖一張臉慣能惑人,所以我很快會在這個地窖裏布下結界,一絲光線也無法漏入。隻有看不見他,才是最安全的辦法。”一個蒼老的聲音嚴肅地道。

“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溟妖而已,父親何必如此緊張?我覺得他的血可比他的臉要有誘惑力得多。”另一個年輕點的聲音道。

“二者都是禍根。”第一個聲音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我們還是來商量一下日後怎麼分配這個溟妖的血吧,公主的意見如何?”

“孫女自然全憑爺爺做主……”這個聲音甫一響起,就仿佛一根尖刺刺破了泊鈞的混沌狀態。他猛地從鐵籠中撐起身子,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大聲喊道:“秋奴,你騙我!”

“呀,他醒了。”黑暗中傳來漸幽一貫溫婉的笑,然而此刻在泊鈞耳中,這笑聲卻如同夜梟的啼鳴一樣刺耳。

“你發過誓,隻要我證明那封信是真的,就放我走。”泊鈞無奈,隻能按捺下心中的憤怒焦急,盡量平靜地陳述。

“是嗎?”漸幽依舊輕輕地笑著,“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呢。”

“你以你母親西皇的生命起誓。”泊鈞提醒。

“沒錯,不過……”漸幽還想說什麼,一旁的顏理卻輕咳了一聲,於是漸幽便款款笑道,“不過你隻是個溟妖,跟你發的誓能算數嗎?”

這句話中赤裸裸的蔑視讓泊鈞一陣暈眩,他萬萬沒有料到對方竟會如此卑鄙,偏偏自己又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少年死死攥住身前的鐵條,悲憤地衝著深重的黑暗道:“可是你的誓言,自然有神明會聽到,神會懲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