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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泊鈞向紹原講述了在昆侖山發生的一切,卻有意無意地隱瞞了自己背叛漸函的一幕。

對於這一點,泊鈞私下裏感到有些慚愧,卻並沒有後悔。經曆過昆侖的種種,他本能地覺察,自己必須做一些改變來適應這個深不可測的人世了。

根據紹原的意見,他們最終逃向了東方,距離漸函所在的昆侖國越來越遠。可是唯有按照神示前往東海,兩個一無所有的少年才有可能拯救漸函。否則,他們連自己都無法拯救。

半路上他們收到過兩次縹緗的信鶴,一次是告訴他們方岩率領的追兵已經出發,不過長瀛並未參與其中,這讓紹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知這必是縹緗相助的結果。

另一次,縹緗則確認了他們道聽途說的消息——軒轅帝君駕崩前尋到了前太子的遺腹子,賜名挽瀾,由大宗伯驤承輔佐繼位。而幾乎與此同時,昆侖國西皇崇梓宣布將皇位傳給皇太公主漸幽,自己入昆侖山靜修去了。

漸幽做了西皇!

看到這個消息,泊鈞的臉色頓時慘白,手中那張用來疊信鶴的信紙便飄下了馬車,被車輪碾進了泥濘中。

“喀喀,怎麼了?”車廂內傳來紹原微弱的聲音。

“哦,縹緗說……”泊鈞繼續趕著馬車,決定瞞下有關昆侖的消息,“軒轅帝君死了,他孫子當了新帝君。”

“是大宗伯輔政嗎?”紹原得到肯定的答複,苦笑了一聲,“看來……父親又要發達了……”

“你別想這事了。”泊鈞關切地打斷了他,“再想,你的病又重了。”

泊鈞說的是實話。自從逃離解州以來,紹原內憂外患,原本幾乎痊愈的傷勢陡然惡化。但他一心擔憂會被虞縉抓回,斷然不肯安心就醫,泊鈞不得不變賣了縹緗贈送的首飾換了輛馬車,才能帶著他一路奔赴東海。

然而一路顛簸,泊鈞又不善於照顧他人,紹原的病越發沉重,最近幾日更是連連咯血。泊鈞冒險帶他到附近的鎮上看了大夫,大夫隻說了句“小小年紀憂思太過,我的藥治不了必死之人”,便將他們請出了醫館。

紹原聽了大夫的話,隻是淡淡一笑,回到馬車中倒頭便睡。他現在精神日益短少,白日裏也常常昏睡,清醒的時候便一直擔憂見到虞縉的追兵,或者遇見父親來接他的使者,倒不如睡著的好。

泊鈞心急如焚之下,隻能拚命催馬趕路,一心指望到得東海便可見到召喚自己的神靈,他們既然能夠將自己救出漸幽的魔掌,必定也可以救得紹原的吧。

懷著這樣的希冀,泊鈞索性不再浪費時間為紹原請醫問藥,隻埋頭催馬往東海趕去。

終於,經過近十日的日夜兼程,一望無際的大海呈現在了馬車麵前。

泊鈞跳下馬車,見紹原還在沉睡,便將馬兒拴在樹上,自己朝大海走去。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大海。經曆了千辛萬苦驟然見到如此博大如此壯闊的存在,泊鈞激動地跪坐在沙灘上,眼中含滿了淚水。

“神,我來了。”

沒有回答。

泊鈞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然而回答他的隻有浪頭拍打沙灘的聲音。泊鈞等了一會兒,終於站起身朝大海繼續走近,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深藍色的海麵,然而直到他的雙腳都站在了齊膝深的海水中,大海仍然沒有呈現出任何異常。

“神,你在哪裏?”少年忍不住大聲喊了起來,可他的聲音很快就被狂暴的海風吹得七零八落。海浪比方才更加激烈了,一波波地從天際奔湧過來,卻沒有帶來任何新的消息。

“你在哪裏,在哪裏?”泊鈞瘋了一般地嘶喊著,直到聲音已經嘶啞,也不曾獲得任何回應。終於,他放棄地閉上眼睛,拖著濕淋淋的身體走上岸來,這才想起該去查看紹原的情況了。

紹原的情況果然很不好,一動不動地躺在馬車裏,臉頰潮紅呼吸急促。泊鈞喚了兩聲見他仍是緊閉雙目,額頭也燙得驚人,心下一慌連忙將求來的藥丸在水中化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灌進紹原緊咬的牙關。

折騰了一陣,天色已是傍晚,紹原的狀況越發不好,臉上潮紅褪去,竟呈現出一種青灰的死氣來。泊鈞無奈之下將他背出馬車放在沙灘上,自己再度跪在沙灘上祈求神跡,紹原卻開始說起了胡話。

“……不、不要拋下我……不、不、不要來找我,放過我……”昏迷中的少年急促地喊著,雙手無意識地在空中揮動,不知是在祈求還是在抗拒。忽然,他緊閉的眼中沁出淚水來,聲音也越發哽咽,“大哥,對不起……”

“紹原,你醒醒,醒醒!”泊鈞大力地搖晃著同伴,希望能從他那裏得到一點建議,難不成他們要一直在這沙灘上等待下去?

可是紹原非但沒有醒來,連模糊的囈語也漸漸低微下去,隻有胸膛微弱的起伏顯示他還活著。泊鈞守在他身邊,孤獨和恐懼如同海浪一波一波地襲來,他終於從馬車上取出一把日常用的小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鮮血一滴滴地落進紹原幹裂的雙唇中,慢慢滲透進去。泊鈞看著這給溟妖一族帶來無盡恥辱和痛苦的根源,暗暗悲哀無論怎樣刻意逃避,自己和紹原終於要走到這一步。

或許神人服食溟妖之血,就是天地間無法改變的規則。

紹原的呼吸平穩了一些,卻依舊沒有醒來。就在這個時候,泊鈞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憑借溟妖敏銳的聽覺,泊鈞知道這聲音的來源離這裏尚有一段距離,卻足以引起他的警惕。

那是追兵的聲音,難道虞縉和方岩還沒有死心嗎?

仿佛感應到危險將近,紹原突然睜開了眼睛,死死地握住了泊鈞流血的手腕:“快走……”

“去哪裏?”泊鈞焦急地望了望四周,占據視線的隻有夜色下越發浩瀚的大海。

“去……海裏!”紹原吃力地吐出這幾個字,便喘咳著蜷曲成一團。

泊鈞心中陡然一亮,難道神的意思,真的是讓自己去海中尋他嗎?耳聽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已經確認了他們的位置,泊鈞橫下心背起紹原,朝著大海走去。

冰冷的海水一寸寸地吞沒了他們的身體,海潮的力量好幾次都要將他們擊倒,但泊鈞始終咬牙穩住腳跟,讓伏在他肩上的紹原能夠安穩地呼吸。

“車裏沒人!”

“他們在那裏!”

“下海去追!”

身後的嘈雜越來越近,泊鈞匆忙間回頭,已見到十幾個人圍在他們的馬車附近,而更有兩三個人求功心切,已經衝到海邊,眼看就要追上他們了!

“快走!”見泊鈞突然間有些猶豫,紹原急切地催促。

“可是……再往前,會淹死的!”海水已經沒過泊鈞的下巴,他明顯感到自己的呼吸困難起來。前有大海後有追兵,泊鈞一時間進退兩難。

“不……不要被他們抓住……”極度的恐懼之下,紹原的手指抓痛了泊鈞的肩膀,“別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見泊鈞還在猶豫,紹原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從泊鈞背上掙脫,眨眼間就消失在浪花之中。

原來他寧可死,也害怕再一次麵對父兄的拋棄嗎?泊鈞突然覺得自己無法理解紹原,無論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最為重要,以至於他雖然愧對漸函,卻也知道若是重新選擇,他依然會同意漸幽的條件,用背叛來換取自己的自由。

腦中雖然困惑,泊鈞的身體卻已本能地做出反應。他朝著紹原消失的位置猛撲過去,張開的雙臂卻撈了一個空。心中驟然緊縮,泊鈞顧不得自己從未遊過泳,一頭紮進海水中,拚命搜尋紹原的蹤跡。

此時夜色已深,泊鈞在海水中什麼也無法看清,隻能靠雙臂四處摸索。忽然,他的手掌觸摸到了一個柔韌的人體,心中一喜正想將對方抓住,不料那人卻反手攥緊他的手臂,猛地將他扯出了水麵!

“抓錯了,不是那小子!”抓住泊鈞的正是某個前來追趕紹原的士兵,眼見撈起的不是抓捕對象,那人正要將泊鈞拋下,旁邊卻有人笑道:“抓住這個也不錯。你看他長得比大姑娘還俊俏,帶到人市去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說得對!”那人趕緊用力地扭住泊鈞掙紮的手臂,大聲朝岸上喊,“快拿繩子來!”

不,絕對不能落到這群兵痞手中!泊鈞使勁想要掙脫,無奈根本無法對抗對方的蠻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有人拿著粗長的麻繩朝自己走來!

眼見泊鈞還不老實,抓住他的士兵一怒之下將他的腦袋摁進了海水中。感覺到冰冷的海水刹那間充斥了自己的口鼻,泊鈞悲憤地大喊起來:“神啊,你召喚我來,就是為了讓我被人侮辱的嗎?!”

水下的聲音模糊不清,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年究竟在喊叫什麼。然而,就在這一刻,風雲突變!

先是湧動的海浪驟然之間漲高了數倍,仿佛一堵堵十丈高的水牆傾軋而下,轉眼間便將在海水中搜索紹原的士兵們打得暈頭轉向,而抓住泊鈞的士兵也立足不穩被浪頭卷向了深海。等他們好不容易掙紮著遊回沙灘之時,才發現泊鈞已經不見了蹤影。

“看來都淹死了。”望著驟然變得如鬼怪怒號的大海,領頭的方岩心有不甘地招呼士兵們退後,而他們身後的沙灘,頃刻間已成了一片汪洋!

當浪頭將泊鈞卷入大海深處時,他也以為自己要淹死在大海之中了。眼前一片黑暗,耳中隻有水流呼呼的聲音,仿佛乘坐青鳥時天空中流過的風聲。

股股暗流湧動,將少年的身體如同落葉一般卷向海洋深處。泊鈞腦中漸漸空茫,竟是這一生從未感覺過的平靜安樂——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可是,他不要死!

原本已經放棄求生希望的少年再度掙動起手足,難道他能夠聽見死去太陽的哀歌,難道他成為唯一一個可以說話的溟妖,難道他背棄漸函換來一時的自由,都是為了淹死在這千裏之外的大海中嗎?不,他不相信!

仿佛為了回應泊鈞的執念,突然,墨一般漆黑的海水變成一片赤紅!

泊鈞睜大了眼睛。沒錯,眼前的一切並不是他臨死前的幻覺,在遠方不見天日的大海深處,果然亮起了炫目的紅光,將大片的海水染得如紅瑪瑙一般晶瑩璀璨。

正想仔細看向紅光最濃之處,深海中厚重的水體卻驀地動蕩起來,雖然不像在海麵上那樣波濤滾滾,巨大而無聲的力量卻排山倒海一般向四周擴散。泊鈞隻覺得全身被重重一壓,眼前便徹底黑了下去。

所幸這黑暗並沒有持續多久,等泊鈞再度恢複神誌的時候,海水已經恢複了平靜。覆蓋一切的紅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珍珠般瑩潤的白色光芒,不再炫目,卻在這幽深的海底顯得更為親切誘人。

雖然海水不再翻覆,但潛行的水流依舊推動著泊鈞向那白光傳來之處漂去。當全身都沐浴在溫柔的白光中時,泊鈞驟然發現,窒息的感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身體也再沒有任何不適,就仿佛他變成一條魚,身不由己地被水流推向前方。

白光照亮了深海,泊鈞驚訝地發現,身邊並不是隻有空蕩蕩的海水——結滿珠玉的樹木和從未見過的花草有序地分布在海底,掩映著一座座精美絕倫的建築。那些建築有的是黃金打造,有的是白玉磨成,有的窗口還飄動著珠光閃爍的鮫綃簾帳。無論是玉樹瓊枝、奇花異草還是雕樓玉宇,一切都顯然經過精心布局,錯落有致地點綴在起伏的山嶺中,比他曾經在昆侖山見識過的景象還要神奇瑰麗。

這就是神的住所嗎?

這個念頭甫一冒出,泊鈞激動得微微發顫。

沒錯,能在這深不可測的海底修建出如此大氣而精美的宮殿城池的,必然是神,是比陸地上的神人更為神通廣大的存在——

眾神之神!

仿佛知曉了泊鈞的心意,水流帶著他漂進了一座巍峨精美的宮殿。

穿過虛掩的宮門,泊鈞看見了殿內的陳設:琉璃屏風、水晶床榻、青銅香爐、白玉幾案……還有無數他不僅分辨不出材質,就連名稱也叫不出來的奇珍異寶。即使泊鈞對器物擺件沒有任何研究,也看得出每一件東西都造型高雅,價值連城。

相比之下,軒轅權臣大宗伯的府第、神農帝君接待使臣的廣儀殿、昆侖公主漸函所居的瓊華宮,都隻能用“寒俗”二字來形容了。

借著水流之力,泊鈞滿懷欣喜與好奇地在寬敞的宮殿中遨遊,偶爾伸手撫摩一下那些雕刻精美的龍紋石柱。然而遨遊越久,好奇與欣喜漸漸淡去,一種莫名的恐慌卻不斷滋生——這些美輪美奐的宮殿之中,空無一人,甚至沒有一絲主人存在的痕跡。一切珍寶隻是靜靜地躺在深海之中,等待著天荒地老、化為齏粉的那一天。

這裏,隻是一個華麗的廢墟。

神,難道已經死了嗎?

這個念頭讓泊鈞全身發冷,連身周瑩白的光芒刹那間都失去了生氣。然而包裹他的水流依然有條不紊地流動著,很快他便穿越了那片空無一人的宮殿群,來到白光的中心。

令他驚訝的是,發出白光的竟然是一棵樹。

一棵巨大無比的枯樹。

樹上沒有一片葉子,卻有無數瑩白的光點流水一般順著樹根、樹幹和樹枝流淌,而枯樹龐大的根係不斷地向外延伸,竟然形成了一條條手臂的形狀——不,那些不是樹根,真的是一條條纖細潔白的手臂,女子的手臂!

“啊!”這個情景太過詭異,讓泊鈞情不自禁地張開嘴,卻驚訝地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原來,這裏竟然沒有水!

“你終於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響起。

“你們是……我的神嗎?”圍繞在身邊的水流消失後,泊鈞終於踏上了海底柔軟的沙地,然後他看清了這一生中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一共十二名白衣女子,跪坐著,伸出雙臂圍住那棵沒有葉子的巨樹。大樹堅韌的根須刺入她們的掌心,或者說,恰是這些女子伸展的雙臂,才確保了那棵懸空直立的巨大枯樹巋然不倒。

“我們是神,卻不是你的神。”一個年紀最長的女子回答,“因為,你是我們的族人。”

“族人”這個詞讓泊鈞一怔,下意識地問:“你們,也是溟妖嗎?”

“妖?你究竟在說什麼?”另一個女子被冒犯一般冷笑道,“我們雖然死了,卻依然是神,眾神之神!”

泊鈞已然注意到這些女子並沒有實體,所餘的隻是一片具有人形的熒光而已,甚至連那棵枯樹,也隻是透明的光影。

果然,她們就是救過他指引他的眾神之神。但是她們都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