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3)

第十九章

紹原並不害怕方岩,但麵對長瀛,他卻如同小貓小狗般軟弱無力。隻是隨意一伸手,巨人如同戳破一個水泡般化去紹原最後的抵抗,將少年輕而易舉地抓在了手中。

父親和大哥沒有回來,他被長瀛俘虜了,這就是紹原等待了許久的答案。

紹原閉上眼睛,不去看長瀛可怖的身軀和方岩得意的表情。此時此刻,他就是巨人手中的麵團,可以隨意地搓扁揉圓。

“公子一路辛苦,何不將這小子交給末將押送?我這裏有特製的繩索,保管他逃不了。”方岩見長瀛抓著紹原又要跳上馬背,趕緊討好地請求。

長瀛瞥了一眼方岩。這個巨人不僅身材高大,也頗為肥胖,眼睛都被臉上的贅肉擠得隻剩下兩條縫隙,不過這兩條縫隙中射出的光還是讓方岩心中一顫。幸而接下來這個煞神隻是嘟噥了一句什麼,隨即兩隻腳分別踏上一匹馬的馬背,頭也不回地朝來路奔去。方岩從他含混不清的語聲中隻分辨出幾個破碎的詞語:“說過”,“不能”,“好好的。”

紹原也沒有明白長瀛一直緊抓自己的原因,也許就像一頭熊找到了他喜愛的食物,生怕被別人搶去似的護在胸前。

不過長瀛龐大的身軀雖然看上去笨拙,實際卻頗為靈活,一腳踩著一匹馬竟是操控自如,就仿佛兩匹馬是長在他腳上一般。

不多時,他們便跑回了解州城,跑回了紹原的家。

不,現在那裏已經不是家,也不是廉修的城守府,而成為解州新主人虞縉的行轅了。

占領了解州的莒城士兵們不敢阻攔長瀛,任由他駕馭著腳下的兩匹馬奔上府門台階。眼看巨人高大的身軀和他手中的紹原就要撞在門楣上,長瀛卻靈活地一蹬馬背躍入大門,任由那兩匹來不及停下的馬硬生生地擠在門框內,進退不得,嘶聲慘叫。

“嗬嗬,嗬嗬!”巨人轉身看著兩匹馬滑稽的模樣,顯然覺得這樣的遊戲頗為有趣,頓時開心地大笑起來。而紹原卻看出兩匹馬經此碰撞,肋骨也不知斷了多少,心中慘然,越發憂懼自己落在他手中,究竟要受何種折磨。

然而長瀛似乎對紹原並沒有什麼興趣,進了大門之後隨手將他往地上一扔,就興奮地朝後堂跑去,口中含含糊糊地似乎在叫著什麼人的名字。

紹原站起身,便見身前不知何時站了一位中年神人。從他華貴的衣著和傲岸的神情,不難猜出他便是莒城城守虞縉。

果然不愧同為黃帝之後,紹原心想,虞縉的模樣和表情,和父親廉修皆有幾分相似。

下人抬來一把雕刻精美的寬大靠椅,紹原認出就是父親平常坐的那一把,當然,也是方岩曾經坐過的那一把。此刻,解州的新主人就在紹原麵前舒適地坐下來,帶著勝利者的愜意觀察著他新擁有的一切,而紹原,無疑屬於戰利品之一。

“你是廉修的兒子?”打量了一陣,虞縉忽然問。

“小侄紹原見過世伯。”紹原躬身一揖,作為一個階下囚,對敵方禮貌就是維護自己的尊嚴。

“廉修野心昭彰卻又自不量力,不僅害了自己,也遺禍子孫啊。”虞縉歎了一口氣,頗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紹原隻是默默地低著頭,無法承認也無法否認。

“你父親他們跑到哪裏去了?為什麼單留你一個人在路邊?”虞縉的語氣還算溫和,真的像一個長輩在向子侄問話,但紹原明白,這就是審問了。

“小侄不知。”紹原不會泄露父兄的行蹤,而自己被趕下車的原委也實在難以啟齒。

虞縉沉下臉,不再開口,隻是慢慢地端著茶碗品茶,碗蓋與碗沿撞擊的輕微聲響傳入紹原耳中,竟如放大了若幹倍般刺耳。然而紹原以前被父親冷待多年,早已習慣了這種場景,隻是耐心地站在原地。實際上,他雖尷尬於目前的寂靜,卻更恐懼於這片寂靜被打破的時刻。

然而這個時刻終於來臨了。不多時,方岩回來向虞縉複命,他手下的士兵們也抬進來一副擔架,擔架上罩著白布,依稀看得出下麵是個人形。

“稟大人,廉修一家駕馬車藏進布了迷陣的樹林中,長瀛公子便放出三昧真火燒了林子。”方岩向虞縉稟告道,“火滅後末將帶人進入林中搜索,發現了幾具燒焦的屍骸,除了這一具還有點人樣,其餘已經無法辨認。”

“這一具想必就是廉修吧,他的靈力是最高的,屍骸也會相對完整一些。”虞縉看了一眼紹原,卻發現少年隻是怔怔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也不知究竟在沒在聽他們說話。

“末將也猜測是廉修,不過那老匹夫老奸巨猾,說不定隻是個障眼法。”方岩畢竟在廉修手中吃過大虧,戒心提高了不少,“要不大人親自看看……”

“你和他共事多年,你都不確認,我看了有什麼用?”神人一向愛潔,虞縉聽方岩讓他去辨認燒焦的屍骸,自然一口拒絕。

“那就讓他來認!”方岩一指紹原,顯然一直就打了這個主意。

“不錯,知父莫如子,就算是為了全你的孝道,你也去認認吧。”虞縉朝紹原仰了仰頭。

“是。”紹原知道虞縉說得沒錯,他根本沒有資格拒絕這個任務。可是他真的有勇氣去辨別父親,或者其他親人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嗎?他們雖然將他趕下了馬車,沒有一點溫情和不舍,但他們畢竟與他共同生活了那麼多年,他的記憶中也殘存著他們曾經給過他的溫暖和愛……

紹原突然發現,自己的每一根骨頭都在刹那間酥軟下去,幾乎無法支撐他站立,更遑論走到那個可怖的擔架旁邊了。

然而方岩可容不得他浪費時間,這個急切的複仇者此刻隻要知道仇人死亡與否。他使了個眼色,兩個抬屍體的士兵就走到紹原身邊,說了聲:“我們扶小公子一把。”伸手就想將紹原架過去。

“我自己會走。”紹原搖了搖頭,見那兩個士兵仍然伸手過來,明知隻有使用靈力才可避免這種羞辱,卻克製著自己不要一再違背誓言。於是他索性矮身跪下,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急速膝行到覆蓋著白布的擔架前,衝著它深深地磕了一個頭。

不管那裏躺著的是誰,死者為大,都受得起他的大禮。

然後,他顫著手揭開了白布。

不出所料,白布下被燒焦的屍身極為可怖,以至於後來不斷出現在紹原的噩夢之中。但是此刻的紹原卻莫名地鎮靜下來,目光一瞬不瞬地觀察著屍體尚能辨識的細節。

毫無疑問,這是一具男子的屍骨,遺骸中還殘留著尚未燒盡的金絲紋繡,顯見生前衣飾華貴。而屍體的脊椎骨與常人無異,那麼便排除了大哥紹黎的可能性。莫非真像虞縉所分析的那樣,漣夫人和大哥的屍體已經無可分辨,唯有父親因為靈力最高而留下了比較完整的屍體嗎?

“究竟是不是廉修?”虞縉不願看見屍體,早已背過身避開了視線。然而良久聽不到紹原的反應,便忍不住開口詢問。

“我不能確認。”紹原驚詫於自己的聲音竟會如此平靜,“不過我父親少年時與人鬥劍,曾經重傷過左肱骨,如果這具屍體那裏沒有創痕,應該就不是我父親。”

“去看看肱骨上有沒有痕跡。”聽到虞縉的吩咐,方岩隨即向兩個不知所措的士兵嗬斥,“蠢貨,肱骨是在手臂那裏!”

兩個士兵無奈,忍著焦臭撥開屍體炭化的肌肉,檢視一陣果然應道:“回大人,左臂這裏的骨頭上確實有一道舊傷痕!”

“父親!”紹原的額頭重重地砸在地上,淚水止不住地滾滾而下。

沒有錯,這具躺在擔架上的屍體,正是從小看著他長大,始終給予他照顧和同情的老張頭。而老張頭左臂受過傷的事情,也隻對紹原說過。

紹原忽然明白先前需要有人下車時,大哥紹黎為什麼阻止老張頭離開了。

“老張頭還有用。”

大哥這麼說的時候,已經計劃好讓老張頭穿上父親的衣衫,用他的死來迷惑敵人吧,包括樹林裏其餘的幾具屍體,估計也是早已布置好的。那麼此時此刻,父兄有極大的可能性已經逃出了被長瀛焚燒的迷陣,並成功地躲開了莒城士兵的追捕。

大哥費盡心機布置了這樣的掉包計,那麼說不定連自己的被棄,都在他的算計之中。自己和老張頭,在算無遺策的大哥心裏,無非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和棄子罷了,就連自己那一點贖罪補償之心,也被大哥掐算得絲毫不差。

他知道自己就算被拋棄,也絕不會背叛。

一念及此,紹原伏在地上,哭得越發悲痛難禁。老張頭一向關愛自己,紹原為自己痛哭的同時,也真心實意地為這個老家人的死難過。

見紹原的悲傷並非偽裝,虞縉長歎一聲,無奈地揮了揮手:“廉修雖然不仁,但好歹是我軒轅宗親,我也不忍見他屍骨不得安寧。厚葬了吧。”

“多謝世伯!”紹原哽咽著,像真正守喪的孝子般向虞縉行禮。

“慢著!”

方岩忽然製止住抬運屍體的士兵,轉身向虞縉道:“大人,以末將的親身經曆而言,廉修固然老奸巨猾,這小子也詭計多端,他們的話都是信不得的!末將還是懷疑這具屍體施了障眼法,不信廉修這麼容易就死了!”

“那你要怎麼證明?”對於方岩的執著,虞縉似乎有些不太耐煩。

方岩被問得一愣,隨即大聲道:“俗話說‘臣殉君,子殉父’,要是這小子能以身相殉,我就相信死的人是他親爹!”

他轉頭盯著紹原,將腰間的佩劍當啷一聲扔在少年麵前,充滿仇恨的眼睛如同野狼一般陰鷙:“小子,你要是不敢自殺,就想辦法證明這死人不是廉修!”

方岩這個提議,果然惡毒而又精明。一旦紹原不願白白送死,勢必千方百計透露廉修逃生的路徑,那就掐斷了廉修逃脫的最後可能。

方岩自以為堵死了紹原的所有退路,然而卻算不到,紹原的心早已在多年來的冷漠中漸漸枯萎,而馬車上那句冷冷的驅逐,更是將他殘存的希望徹底掐滅。他和父兄互為對方痛苦的根源,然而他還背負著父親的生養之恩,大哥的殘疾之恨,那些是他永遠也無法償清的債。

不過,如果自己死了,那些債也可以終結了吧。有些東西總是太沉重,他背負了這麼多年,確實也有些累了。

下一世,他會吸取教訓,做一個孝悌之人,再不要被父母親人厭棄。

於是紹原在地上跪直身子,低低地說了聲:“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