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敢就動手,光耍嘴皮子有什麼用?”方岩見虞縉並不阻止,顯然對廉修之死也存有疑慮,便肆無忌憚地將地上的佩劍朝紹原踢近了一些。

此時此刻,饒是紹原有些許靈力,也絕無一分逃走的機會。於是絕望的少年伸出顫抖的右手撿起利劍,心中默念了一句:父親、大哥,你們就別再恨我了吧……手臂一揮,頓時將鋒銳的兵刃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撕心裂肺的疼痛中,飛濺的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旋轉的天空傾覆下來之際,紹原忽然想起了在解州城外分別時,泊鈞和漸函留給他的最後印象——俊美的少年男女乘坐在神氣的青鳥背上,在廣袤的天地間漸漸飛去,那樣暢快美好的畫麵,也是他一生中最深沉的夢想。

但願自己死後的靈魂也能如此飛翔。

然而紹原並沒有死。

“這位小公子右手經脈以前受過損傷,所以使不出太大的力道。要是刺得再深一點,就危險了。”朦朧之際,紹原聽見有人在附近說。

如此說來,泊鈞不知輕重的那一刀,反倒又救了自己一次。紹原迷迷糊糊地轉過這個念頭,又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感覺到胸口燒灼般的痛楚減輕了不少,終於有力氣睜開眼睛。第一眼望見的,便是熟悉的帳頂——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周圍並沒有人,偶爾卻可以聽到外間有人喁喁私語,是女孩子們的聲音。窗戶雖然是關著的,但窗外的樹枝在窗紙上畫出黑色的陰影,就像妙手天成的水墨畫,如同往常一般吸引著躺在床上的少年的目光。

一切,都是如此靜謐而安詳,就仿佛之前的經曆隻不過是一場噩夢

然而紹原知道那些不是夢。雖然不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他還是安安靜靜地閉目養神,並未驚動外間值守的侍女們。

忽然,砰的一聲,仿佛整個房屋都被重錘敲擊,頃刻間就會支離破碎一般,將靜養的紹原驚得猛地睜開了眼睛。

“哎呀,大公子你不能進去……哎喲!”

隨著外間侍女們的驚呼,紹原的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頓時傳了進來:“妹妹,你出來!”

竟是巨人長瀛。

眼看無人應答,巨人卻不肯善罷甘休,彎腰鑽進紹原的房間。剛直起身子,碩大的腦袋便砰地撞在橫梁上,聲音之響讓紹原都頗為心悸,長瀛卻似乎並不覺得疼痛,

“說,妹妹呢?”見屋內除了紹原並無別人,長瀛頓時緊盯住床上的少年,橫眉怒目,“快告訴我!”

紹原不明白這個傻子又在發什麼瘋,索性閉目不語。然而下一刻,他的脖子就被長瀛的巨手抓住,整個人硬生生地被從床上拽了起來,“快說,妹妹呢?”

紹原一時隻覺得自己的脖子都要被他擰斷了,胸前的傷口又要迸裂開來,嚴重的窒息讓他腦中一陣昏黑,哪裏還能發出一點聲音?

看來,他最終還是要死在這個粗魯蠻橫的巨人手中了。

“是哥哥來了嗎?”就在紹原立時就要氣絕之際,門外響起了一個柔美的聲音。

這個聲音夾雜在侍女們驚慌的嘈雜聲中,其實並不出挑,但落在長瀛耳中,卻如同聖旨綸音一般奏效。於是巨人一把將紹原拋回床上,歡天喜地地轉身迎了出去:“妹妹,你躲哪裏了,我……我到處找不到你……”

“我去給紹原公子看藥材……啊!”那個聲音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哥哥,你把紹原公子怎麼了?”

“我問他你在哪裏,他不說……”長瀛粗莽的聲音裏竟然帶了些委屈,肥大的身子也微微扭動,“他怎麼也是‘公子’了?我才是‘公子’呢……”

“哥哥乖,你先回去,我過會兒就去找你玩,好嗎?”那個聲音裏添了幾分無奈,卻依然溫和而耐心。

“我不幹,我要你現在就和我玩!”長瀛見對方的眼神不住關切地瞟向床上一動不動的紹原,忽然惱怒起來,“原來你是因為陪這臭小子才不理我,那我幹脆殺了他好了!”說著後退一步用自己肉山般的身子擋住床沿,又將撲扇般的巨手朝紹原伸去。

“哥哥你再胡說,我就真的不和你玩了!”那個聲音初時甚為急切,後麵卻因為長瀛放慢的動作而輕鬆下來,甚至故意偽裝出幾分誇張的傷心,“原來哥哥已經不聽我的話了……”

“誰說我不聽你的話?我就是聽你的話,才把他好好地帶回來!”長瀛頓時委屈得仿佛要哭出來,絲毫不覺得自己龐大的身軀配上如此幼稚的表情有多麼可笑,“早知道你為了他會不理我,我當時就該把他交給那個鐵疙瘩了!那個鐵疙瘩肯定會哢嗒一聲,扭斷他的脖子……”

“知道知道,哥哥對我最好了。那麼這樣,你先乖乖在外麵等著,我一會兒陪你玩捉迷藏好不好?”

“好呀!”長瀛頓時眉開眼笑,想了想又得寸進尺地提條件,“不過這一次,要我藏,你找!”

“好。”柔美的聲音帶出了笑意。

於是含含糊糊的咕嚕聲漸漸遠去,粗壯的巨人終於被哄出了房間。

“紹原公子,你怎麼樣?”待得長瀛離開,一雙溫柔的手檢查了一下紹原的傷處,確定傷口並未迸裂,便輕輕將他的頭托回枕上,蓋好被子。

“家兄魯莽,真是抱歉至極。”溫婉柔和的聲音再度在床邊響起,讓已經舒緩過來的紹原想起了分別多年的姑姑。

然而肯定不是姑姑,這個聲音要年輕得多。於是紹原努力地側了側頭,視線中映入了一個少女的臉龐。

少女大概有十四五歲。單從長相而論,她比不上漸函那麼美麗精致,然而氣質卻更為秀麗,讓紹原想起西窗下嫋嫋彈奏的古琴,又或者竹林中淡淡飄香的茶盞,讓人的心輕而易舉就變得很愉悅,很舒適。

實在難以想象,就是這樣一個弱柳扶風般的女孩,竟能輕而易舉地指揮鐵塔般魁梧粗魯的巨人。

“我叫縹緗。”見紹原用力地想要發出聲音,少女微笑著自我介紹。

紹原微微點頭,臉上露出禮貌的笑意。他知道縹緗的原意是淡青和淡黃色的絲帛,但由於一般用它們製作書囊,因此也就指代書籍。怪不得這少女身上的書卷氣這麼濃,真是名如其人。

不過看她與長瀛兄妹相稱,想必就是虞縉的女兒了。

“別急著說話,聽我說就好。”見紹原張了張幹裂的嘴唇,縹緗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又吩咐侍女用小勺子給紹原喂水,方才坐在床邊款款道,“我以前讀過你寫的詩,非常喜歡。那時我就想,是什麼樣的人才寫得出這樣的句子呢?”

詩?紹原想起自己私下裏塗寫的那些字句,竟不知它們如何會傳到這個少女耳中。不過還不等他想明白那些詩卷的去向,縹緗已經低聲吟道:

“孑孑赤狐,天薄我福,吾厚吾德,天意何如?

碌碌流螢,天勞我形。吾逸吾心,天意何明?

煢煢白駒,天厄我遇,吾亨吾道,天意何懼?”

紹原是第一次聽人當麵背誦自己的詩,頓時窘迫得紅了臉,幹澀的喉嚨裏勉強發出聲音:“見笑了。”

“寫得真好。整首詩的意境哀而不傷,即使有些字句尚可推敲,反倒覺得字麵的‘拙’更顯出內裏的‘真’來。真是渾然天成,想學都學不來呢。”縹緗目光閃亮,顯然已經沉溺在詩句之中,“究竟是怎樣的心境,才寫得出這種句子來?”

“無病呻吟罷了。”紹原垂下眼瞼,不願讓縹緗看見自己深藏的悲哀。

“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縹緗看出他情緒不佳,便抱歉地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了,改天來看你。”

她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粲然一笑:“放心,哥哥不會再來打攪你了。”

等到紹原可以下地的時候,他已經和縹緗,甚至長瀛很熟了。從縹緗的敘述中,紹原得知長瀛果然是縹緗的親哥哥,而他過去,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五年前,哥哥還在帝都遊學,不知怎麼的突然喪失了神誌。雖說父親想方設法保住了他的性命,但腦子受了損傷,性情變得像小孩子一樣,除了我誰的話也不肯聽。更奇怪的是,他的身材也不斷變形,以至於大家都忘了他以前的模樣。”縹緗停下手中的畫筆,畫麵上赫然出現了一個長身玉立的俊朗少年,“哥哥以前,就像這個樣子。要是我能知道他受傷的詳情就好了,說不定能夠讓他恢複健康。”

紹原默默地為縹緗磨著墨,望了望蹲在花園池塘邊玩水的長瀛,耳中充斥著他粗魯而憨傻的笑聲。他忽然有些羨慕縹緗,她可以這樣坦然地表達對兄長的關心,不像他當初在大哥紹黎麵前,必須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一切與悔恨或者同情相關的情緒,否則必定引起大哥的一頓發作。

“我畫完了,輪到你了。”縹緗將手中的筆遞給紹原,畫畫、對詩、下棋、品琴,這是他們一個月來常做的遊戲。以至於紹原會生出一種錯覺,他還生活在自己的家裏,縹緗和長瀛隻是這座富麗宅院中的客人而已。

與縹緗之間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讓這段相處的時光成為紹原最輕鬆愜意的日子,讓人期望它永遠沒有結束的那一天。

可是他立刻提醒自己,切不可因為縹緗的禮遇就忘記了自己階下囚的身份。而縹緗之所以專程從莒城來到解州,是因為隻有她能夠指揮桀驁不馴的巨人走上戰場。雖然縹緗的本意是以長瀛一人之力減少凡人士兵的傷亡,但不能改變他和她之間敵對的現實。

“這樹畫得好,是紅鬆嗎?”眼看紹原雖然因為右手的傷拿筆不穩,卻僅靠塗抹技法,寥寥幾筆就在方才的男子像邊添了一棵古樹,縹緗忍不住讚歎出聲。

紹原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畫的是什麼,手一抖,毛筆掉在畫卷上,墨跡沾染了畫麵上的男子,讓他呈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就像紹黎。那自己畫的鬆樹,不正是當年砸在他脊背上的那棵嗎?

一時間,紹原臉色煞白,汗透重衣。

“又想起你的家人了?”縹緗撿起筆擱到筆架上,同情地看著紹原。這些天來,雖然紹原很少開口說話,但縹緗還是體會到了他深重的悲哀。

“其實我有三個消息要告訴你……哎呀,哥哥,你不要把池子裏的魚都撈出來,它們會死的!”縹緗一邊叫,一邊跑過去將池邊泥地上撲騰的各色金魚捧回水裏去,“紹原,快來幫忙!”

“好!”紹原也快步走到池邊,幫著縹緗一起救魚。而長瀛看著兩人手忙腳亂的模樣頗為有趣,哈哈地大笑出聲,伸出撲扇般的巨手又把魚撈出來,明顯以搗亂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