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頃刻之間,縹緗和紹原的身上都被長瀛濺滿了水花,三個人如同孩子一般又笑又鬧,等到長瀛終於罷了手躺到樹下去睡覺,紹原臉上的笑容才平複下來。

他心裏明白,這大概是自己最後的歡樂了。

“你剛才想說什麼消息?”終於,在長瀛的呼嚕聲中,他鼓起勇氣問。

縹緗輕柔地笑了笑:“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一個說不清好壞的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壞消息。”紹原下意識地回答。然而經曆過父兄的拋棄,他自覺已經沒有什麼壞消息可以打敗自己了。

“壞消息就是,我們要回莒城了。”縹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長瀛,暗示這個“我們”並不包括紹原。“父親已經處理好了解州的事務,派了下屬鎮守此地,所以我們也要回家了。”

“嗯。”紹原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者該問什麼。縹緗算是他的知己,這個女孩不像漸函那般金堅玉潤、龍姿鳳表,隻一眼便足以刻進人的內心,她更像是一泓清泉,清涼、包容,卻又帶著無堅不摧的耐心和毅力。和她在一起,他的心就會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與舒適,甚至信賴與安全。

對這個外柔內剛的女孩,紹原固然有些不舍,卻自知無權插足。

“其實我也想請你一起去莒城的,不過應該不成了。”縹緗的語氣忽然一振,“接下來告訴你好消息吧——你的父親和家人都沒有死,已經到達帝都冀州了!”

“是嗎?”盡管猜到有大哥的精心布置,父親他們不會輕易出事,但當這個消息確定之後,紹原還是覺得腳下一軟,伸手扶住了池塘邊的欄杆。

“是的,所以你上次真的看錯了,白白挨了一劍。”縹緗想要伸手扶紹原一把,卻被他擺擺手拒絕了:“我沒事,隻是……隻是太高興了……”

“是嗎?”縹緗疑惑地看著紹原,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兩人相處極是融洽,但少年的內心始終被溫文爾雅的外殼包裹著,不對外打開一絲縫隙,以至於始終沒人明白,為什麼他會單獨留在那片布置了迷陣的樹林之外。

“喀喀,還有一個消息呢?”紹原努力克製著自己的緊張,暗暗告誡自己不論縹緗接下來說出什麼,都萬不可失態。然而胸前原本已快愈合的傷口卻驟然尖銳地叫囂起來,提醒著他一生也無法擺脫的傷痛。

“我們坐下說吧。”縹緗拉著紹原坐到池邊的石凳上,又給他斟了一杯熱茶,這才緩緩道,“父親和方岩他們接管解州後,發現府庫裏的存銀所剩無幾,而城守府中若幹值錢的財物也不翼而飛。於是他們猜測是你們一家撤走時,偷偷將財物轉移了。由於能隨身攜帶的金銀有限,這些財物極有可能就埋藏在解州城內。”

紹原點了點頭。毋庸置疑,這一切都出自大哥紹黎的安排。這筆寶藏對於父親而言,無疑是安身立命的依靠。至於埋藏財物的地點,以精通奇門遁甲之術的大哥之能,外人必定無法找到。

“我也不知藏在何處。”紹原垂下眼。難道縹緗是奉了虞縉之命來刺探自己的嗎?

“嗯。”縹緗並沒有追問下去,隻是繼續道,“這些事,是我跟父親提出請你一起去莒城時才知道的。而父親之所以拒絕我的請求,就是因為他準備將你送到冀州與家人團聚,當然,條件是他們說出埋藏財物的地點……”

“不!”紹原驀地脫口而出,隨即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尷尬,“我的意思是,他們不會同意的。”

“你怎麼能這麼想呢?金銀再貴重,也比不上親人啊。”縹緗說著,目光便落在一旁歪著頭打呼嚕的長瀛身上,眼中充滿了妹妹對哥哥的關愛。

“也是。”紹原勉強說出這句話,感覺胸口的傷已經疼得無法忍受,便抱歉地站起身來,“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

“好的。”縹緗剛站起來,紹原便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疾步朝花園外走去。

他緊緊抿著嘴唇,眼睛直直地盯著腳下,除了疾步走路,腦子裏完全一片空白。傷口似乎已經不痛了,胸中煩惡的感覺卻越來越明顯,似乎鬱積在那裏的塊壘已經到了噴薄而出的時刻,如果再強行壓製下去,他就會像水泡一樣,突然炸裂。

終於,紹原腳下一軟摔倒在地,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怔怔地盯著那攤鮮紅,忽然恨自己之前為什麼沒有死去。如果那時候死了,現在就不必再經曆一次被親人拋棄的羞恥和傷痛。

是的,他知道,對於虞縉用自己交換寶藏的要求,父親和大哥必然會在虛與委蛇後,堅決地拒絕。在他們眼中,他早已是沒有用的存在,既然當初可以在逃生時毫無留戀地將他趕下馬車,今日就斷不會用他們東山再起的本錢來交換一個早已厭棄的兒子。

但是這個緣由,他根本無顏向縹緗解釋。但是他也絕不願再眼睜睜地等待,等待一次拋棄之後的,新一次拋棄。

那種血肉被活生生剝下的痛楚,他已經無力承擔。

“紹原,是紹原嗎?”恍惚之中,紹原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他猜測自己大概是悲哀得出現了幻覺,否則怎麼會覺得那是泊鈞的聲音?

泊鈞,現在大概正與漸函徜徉在昆侖山神奇瑰麗的美景中吧……紹原這樣想著,這才發現方才下意識地撿荒僻的路徑走,此刻竟走到了城守府的後牆下。這個宅子迭經事變,倉促間主人換了幾撥,這種無人光顧的角落仆人們也就懶得打理,以至於蛛網支離,荒草叢生。

“紹原,是我啊!”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沒錯,真的是泊鈞!

紹原吃力地撐起身體,喉嚨裏的腥甜尚未散去,一時無法說話,隻能睜開眼睛四處尋找。果然,在樹枝掩映的牆頭,他看見了半張熟悉的臉,那張臉和他第一次見到時一樣,一塵不染,卻疲憊憔悴。

確實是泊鈞的臉。

可這張俊美無儔的臉上為什麼也含著深重的愁與苦?是因為找到這個解州城守府來太困難了嗎?紹原無力再想下去,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見紹原抬起的臉驀地沉了下去,唇邊還帶著血跡,泊鈞情急之下從高高的圍牆上跳了下來。雙腳才落到實地,便赫然見到一個少女從遠處走來,兩個人的目光恰好碰在了一起!

泊鈞料想這個少女見有人翻牆而入,勢必會驚慌地大喊大叫,卻不料她見到泊鈞,隻是大方地笑了笑,讓她本來不夠美豔的臉上多了十分的秀雅親和,一雙眼睛雖然沒有漸函那麼明亮靈動,卻如同蒙了薄霧的湖水,越發清柔宜人。

“你是紹原公子的朋友吧?”見泊鈞有些驚詫,少女微笑著道,“我叫縹緗,也是紹原公子的朋友。”

“你好。”見到這麼清麗幹淨的少女,泊鈞下意識地拂了拂身上皺巴巴的衣衫。那件從昆侖山穿來的粗布長袍,經過三個月千裏迢迢的跋涉之後,早已變得襤褸不堪。

“我……我叫泊鈞。”他忽然有些臉紅,說話重新有點結結巴巴,在縹緗濃鬱的書卷氣中,他生出了自慚形穢的感覺。

“泊鈞你好。”縹緗禮貌地朝泊鈞點頭致意,既沒有追問他逾牆而入的動機,也沒有驚歎他俊美絕倫的容貌。下一刻,縹緗緊走兩步蹲在紹原身邊,小心地查看了一下他的狀況,隨即向泊鈞招呼道,“大概是太過激動,舊傷迸裂了。麻煩你在這裏看著他,我去請大夫。”

“不、不用去!”紹原慌忙用力地睜開了眼睛,隨手抹去唇邊的血跡,急切地道,“泊鈞,我現在就和你走,馬上就走!”

“你要去哪裏?”泊鈞並不多話,隻伸手扶住紹原顫抖的手臂,幫助他站起來。

“哪裏都行,隻要現在就離開這裏!”紹原的聲音有些慌亂,甚至目光都有些渙散,一貫穩重自持的少年此刻變得茫然而無措。他的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隻要不被當做籌碼與父兄交易,隻要不再承受被拋棄的痛苦,他寧可在天涯海角浪跡終生。

“好,我們一起走!”泊鈞向一旁默默觀望的縹緗點頭告辭,便扶著紹原走到牆邊,蹲下身子,“你踩著我的肩膀過去。”

“等等!”縹緗見他們果然說走就走,趕緊快步趕過來。

“對不起,請不要阻攔我。”紹原知道此時此刻僅憑縹緗一人之力也足以製伏自己和泊鈞,慌忙誠懇地請求道,“我非走不可,請你……喀喀喀喀——”心情激蕩之下,他再度劇烈地咳嗽起來,連忙用袖子捂住了嘴。

“我不會阻攔你們。”親眼目睹紹原的哀痛,縹緗也猜到紹原的離開肯定與方才的三個消息有關,這讓她無法為了父親而將這個悲哀至極的朋友拖入死地。她忽然想起了紹原的那首詩,“煢煢白駒,天厄我遇,吾亨吾道,天意何懼?”此刻的紹原,也是因為老天困厄了他的命運,想要另外開辟通途嗎?

“你們帶上這個。”見泊鈞和紹原都直直地看著自己,縹緗有些羞怯地低下頭,自顧把腰間的玉佩,手上的鐲子和發間的金簪一一解下,又用絲帕包好了放進泊鈞的手中,“這些你們帶著路上用。對了,我還想請你們答應一件事。”

“什麼?”紹原問。他知道縹緗決定的事情,誰也無法更改。她是水一般的女子,可世上最溫柔的是水,於無聲無息間磨穿岩石的,也是水。它輕柔地滋潤你的心田,但當你試圖伸手阻攔它時,水流卻依然故我地向著下遊流去。至柔卻至剛。

“給我一根頭發,嗯,你們兩個人都給我。”縹緗伸手接過兩個少年的頭發,小心地放進自己的荷包裏,“這樣不論你們走到哪裏,我的信鶴都可以找到你們了。”

“可是……”經過漸函之事,泊鈞小心地避開了縹緗微紅的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錯,可是他不願再攪亂這個水一般溫柔秀雅的少女的波心,“其實,我……不是人。”

他說出這句話,感覺自己的膽子大了起來,後麵的話也就流暢了許多:“我是一個溟妖,一個會說話的溟妖。”

他一邊低頭說著,一邊背過身矮下身子,將紹原馱出了牆頭,口中兀自喃喃道:“所以……你不用給我寄信鶴……”說完,他逃一般地攀上牆頭,迅速地越牆而出。

他始終沒敢看縹緗的眼睛,生怕她會露出驚詫或者鄙薄的神情,卻在離去時隔著牆聽到了少女若有若無的低語:“如果你是妖,又有誰敢自稱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