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來,天帝應該早就死去了吧。
旻天沒有解釋昔日帝俊與五方帝的恩怨爭鬥,隻是哀憐地撫摩著六條螭龍,悠悠歎道:“你看,它們都老了,很快就要拉不動這太陽金車了。”
“沒有別的龍來接替它們嗎?”紹原有些擔憂地問。
“如今還能上哪裏去找龍?怕是帶點靈氣的珍禽異獸都找不出來了吧。”旻天說到這裏,忽然話鋒一轉,“你可知為何要有天帝、日神和月神嗎?”
紹原搖了搖頭。既然日月與天地同生,日神月神是生是死又有什麼影響呢?
“天帝之所以能為天帝,是因為他乃天地靈氣會聚而生,而日神月神,則是由天地靈氣衍生而出的日月精魂。”旻天緩緩道,“你可知神人的靈力從何而來?”
“采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紹原脫口說出這個答案,忽然一怔,竟有茅塞頓開之感,“我明白了!”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旻天欣慰地點了點頭,“不錯,正是因為十日神和十二月神的存在,將日月中蘊涵的靈力散逸而出,貫通天地,世間的神人和精怪才得以吞吐提煉,提升法力。因此昔日天帝一族統治神凡妖三界並非無功受祿,而當眾神之神剩下我一個時,天地日月煥發的靈氣便所剩無幾,哪裏還能保證神界與妖界的需要?”
因此,世間的妖物早已銷聲匿跡,帶有靈力的禽獸花草瀕臨滅絕,而神人法力不斷下降的同時,人數也在不斷萎縮……昔日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終於找到了答案,紹原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昔日五方帝推翻天帝一族時,難道不知道這個後果嗎?”
“知道,所以我還活著。”旻天嘲諷地搖搖頭,“何況他們作為新的神人帝君,總以為殘存的靈氣足以供自身和子孫享用,而其他神人法力不斷衰亡,正好符合他們鞏固統治的需要。”
紹原點了點頭,以極少數的神人統治絕大多數的凡人,他相信這是昔日五方帝的願望。而一千年來的事實證明,他們的願望並未落空。
可是五方帝仍然漏算了一點。螭龍已老,很快太陽金車將再不能運行,那沒有太陽的大地,又能比十日並出的狀況好過多少?隻怕頃刻間就會陷入嚴寒黑暗,恍如寒冰地獄吧。
“其實不光螭龍會死,我也有死去的一天。”旻天微微歎息,“那時,天地間將再沒有可供神人吸取的靈力,神人作為一個種族,終將滅絕。”
“不是滅絕,隻是失去靈力,變得與凡人無異。”紹原思忖著,“其實沒有神人,倒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呢。”此言一出,少年有些尷尬地低下頭,自覺失言。
“願聞其詳。”旻天似是對紹原的話頗有興趣,鼓勵他說下去。
“嗯,我隻是覺得,如今神凡妖三族等級森嚴,神人身有靈力,即使隨意處置凡人和溟妖,律法也很難約束,這是天生造成的極不平等。而以我的切身經曆而言,凡人對神人多是敢怒而不敢言,溟妖更是受盡屈辱和苦楚。這些底層種族一旦得到了報複的機會,就會越發變本加厲。”紹原想起自己和泊鈞的遭遇,不由得感慨,“因此我覺得,若是壓根沒有靈力之說,沒有神人、凡人和溟妖的區別,大家都一視同仁地對待對方,那該多好。”
“我每天巡遊天空,也覺察到如今凡人對神人,就像當年神人對天帝一族那樣——懼怕,卻更多的是憎恨。”旻天歎息,“所以我思考這麼多年,還是覺得與其費盡心力複辟帝俊一族的統治,不如放手讓神人滅絕,這不僅是對那些亂臣賊子真正的懲罰,也能讓人世變得更公平更美好一些吧。”
“嗯,隻有凡人的世間雖然也難免爾虞我詐,但總比一個等級森嚴故步自封的世間要好些。”紹原沉思著點頭,“因為凡人可以通過律法相互約束,可他們卻無法約束神人。而罪惡,往往都是從沒有約束的特權開始的。”
就像,掌握了光影咒的方岩對自己的欺壓,肆無忌憚的漸幽對漸函的迫害,自恃法力的神人對溟妖的淩辱,父親為了一己私利將滿城百姓陷入戰火,還有泊鈞講述的侍鶴的故事、大黑和小桃的故事……
紹原覺得自己一下子可以舉出無數因為缺乏約束的特權而產生罪惡的例子,那麼當天地間隻剩下血統相同的凡人時,人們縮小了天生的差異和力量的懸殊,彼此理解彼此約束,人世總會比現在好得多吧?
一時間,少年仿佛看到了一個嶄新的未來,雖然遙遠,卻極為光明,於是他的血液,似乎也要為這個理想而燃燒了。
“你相信的,我也相信,可惜十二月妹妹們卻一心複辟,無法接受我的觀點。”旻天望著誌同道合的少年,臉上帶著欣慰的笑意,“那麼你知道首先要做什麼嗎?”
“什麼?”紹原一時呆住了。
“讓凡人像神人一樣,參透天地間的奧秘。”旻天似乎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其實除了法術,昔日天帝藏書的琅嬛殿中還有格物致知之書若幹,比如天文地理、醫算百工等等,都是昔日帝俊一族的佼佼者研修而得的天地奧秘。那些書從未向外人開放,而神人們就算知道它們的存在,也隻認為修煉法術才是根本奧義,因此棄如敝屣。如今我可以將這些書籍都傳授於你,你以後帶到凡間廣為傳播,凡人便能習得改天換地之術,效力未必會比神人的法術差。”
“太好了,反正我也曾立誓摒絕靈力,如今更是要做一個凡人了。”紹原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個關鍵的大事,“可是以後沒了拉車的螭龍,太陽還能東升西落嗎?”
“你仔細看那邊。”旻天朝著西方歸墟的盡頭指去。
紹原順著他的方向望去,湯穀上空的紅光越往西越淺淡,最後在蒼穹的盡頭融合在天空的黑幕中。正當他不知旻天所指何物時,忽然,鋪天蓋地的紅光熄滅了,整個天地變得一片漆黑。
“我隻能將太陽的光亮屏蔽一時。”旻天的語聲有些急切,“你快看!”
紹原瞪大了眼睛。果然,在那濃黑如墨的蒼穹之上,他看到了一條彩虹——不,不是彩虹,是白虹。
純白色的虹如同一座巨大的拱橋,橫跨整個歸墟,一直延伸到天際的大陸那頭。這座白虹想必一直懸掛在天空,顏色卻太過淺淡,隻有當太陽完全熄滅了光輝,才能被人眼觀察到。
“那是月虹。”旻天說著,撤去了屏蔽太陽的法術,刹那間,紅光噴薄而出,白紗般輕柔的月虹便掩去了蹤影。
“我的十二個月神妹妹死後,五方帝便派了一個名叫望舒的神人做月神。”旻天慢慢道,“當然,望舒無法像真正的月神那樣將月光中的靈氣散逸出來,他能做的隻是駕馭著月車每天夜裏巡遊天際。”
拉月車的螭龍,隻怕也一樣老了吧……紹原默默地想。
“拉月車的螭龍,其實早在百年前便全部老死了。”似乎看出了紹原的心思,旻天苦笑了一下,“望舒無法再駕馭月車,卻又深知失去月亮會引起人間的恐慌,便求我帶他去了琅嬛殿,習到了世上最艱深的法術——他把自己變成月虹,從此每晚月車都能順著月虹劃過蒼穹,世人至今都未曾發現異樣。就算偶爾有人見到了月虹,也以為那是超凡入聖的橋梁。”
紹原聽著這匪夷所思的事,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他心裏忽然想起一事,便定定地望著旻天:“那你……”
“不錯,螭龍旦夕即死,我很快就會像望舒一樣,化為日虹。沒有月亮世人尚可生存,要是沒有太陽,萬物必將滅絕無疑。”旻天淡淡地回答,顯然他早已做好了這個準備,“隻是到那個時候,天地間再無日月精華可供修煉,神人妖三界中的兩界都將逐漸泯滅,隻有凡人能繼續存在。”
“這個趨勢,果真無法改變了嗎?”紹原輕輕歎息。雖然他也讚同旻天建立凡人世界的主張,但對神人一族注定滅亡的命運,身為神人一員的少年還是感到莫名的悲哀。
“確實有人想要改變。”旻天說著,帶著紹原離開了停放太陽金車的樹冠,沿著枝葉編結的懸梯向樹下走去,“我的父親帝俊死前,留下了一粒精魂所化的種子,被十二月神帶入了歸墟深處。經過她們千年的靈力滋養,那粒種子已經孕育成人,十二月神打算將這個孩子培養成未來的天帝,複辟帝俊一族的統治。”
“如果新天帝能貫通天地靈氣的話,神人們雖然又要淪為臣屬,卻也避免了泯為凡人的命運,是嗎?”想起望舒化為月虹托起月車的壯舉,紹原直覺得自己所見的神人不過像用雕蟲小技嚇唬孩子的雜耍藝人,實在不配稱之為神。可即使是那麼微不足道的法力,也足以讓神人傲視群儕,將凡人和妖物視為草芥,那麼他們將如何選擇,也不問而可知了。
“是的,如果那孩子成為新天帝的話,一切又將回到原點,重複一萬年來專斷、欺壓、叛逆、滅絕的輪回,無法逃避。”旻天腳不點地地踏過那些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懸梯,蕭索一歎,“所以,我必須阻止他們。”
紹原默默地點了點頭,真正理解了旻天的苦心。與其在神權中再掙紮萬年,重複一條沒有前景的道路,不如掐滅靈力的源頭,讓神人徹底變為凡人,建立一個沒有法力壓製的新的人間。
“我會幫你。”少年說出這句話,忽然意識到自己與日神判若雲泥,不由得慚愧地紅了臉。
“謝謝你。”旻天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紹原笑了笑,“那麼就按照我們先前說的,你先去琅嬛殿中研習造化的奧秘吧。囿於個人的能力,你隻能先將它們記憶下來再廣為傳播,日後自然有人會去鑽研。”
“隻有對天地自然的了解越多,神與靈力的影響越小,每一個人才會得到更多的尊嚴,世間才會跳出壓迫與仇恨循環往複的輪回。”
腦中回味著旻天的話語,紹原來到了湯穀邊緣的歸墟。赤紅色的土地延伸進蔚藍的水中,仿佛一簇簇燃燒的火焰。
不,是真正的燃燒的火焰。它們從日神旻天的指尖噴出,如同一條迅猛無倫的赤龍,頃刻間將無垠的海水燒出了一條一人寬的通道,而紹原順著這條通道,一直走進了沉睡在歸墟深處的琅嬛殿中。
或許是旻天為了保護珍貴的典籍,這個昔日的天帝藏書之處並沒有水,牆上鑲嵌的夜明珠將一排排書架照得清清楚楚。紹原找到了存放格物致知之學的殿宇,便坐下來一本本地翻閱起來。
天文訓、地理誌、營造法、格物學、百藥譜、數算術……吃了臨行時旻天給予的赤丸,他不覺得饑渴,也不覺得困倦,書頁上的每個字隻要目光一掃,便鐫刻在腦海中永不遺忘。
紹原孜孜不倦地閱讀著,渾然忘我,人書合一,加上琅嬛殿昔日為營造靜謐的讀書環境,牆壁地板具有極強的隔音效果,因此紹原竟不知僅僅一牆之隔,泊鈞也如他一般埋首苦讀,不過泊鈞研習的,是各種法術。
而命運的軌跡,也因這一牆之隔,開始分道揚鑣。
等到火焰再度為紹原開辟出通道,接引他回到一片赤紅的湯穀時,紹原的腦中已存下了書籍萬卷,整個人如同通過了一扇扇緊閉的大門,看到了一片片從未想象過的新天地。
“你可知在琅嬛殿中讀了多久?”旻天問。
紹原搖頭。殿中無日月,他隻知道自己實在困倦不過時會倚著書架小睡,一共睡了十餘次。
“你來看。”旻天將紹原領到一個緋紅色的湯池邊,借著水麵上蕩漾的紅光俯身一看,紹原不禁驚呼出聲。
此刻水麵上映出的,不再是他原來的模樣,而是一個十八九歲青年的臉龐。這張臉神清骨秀,溫潤如玉,雖然帶著以前少年的影子,眼睛卻更為漆黑深邃,就像兩顆深海中撈出的黑色靈珠,乍看暗淡,細看卻光華流轉,不知蘊涵了天地間多少奧秘。
“你可聽說過‘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說法?神界的時間,原本就與凡界流逝的速度不同,因此神界之人輕而易舉便可活到千歲萬歲,但當他們長年生活在凡間時,就不過隻比凡人活得久一些而已了。”
旻天望著驚訝的紹原,緩緩解釋:“歸墟也屬於神界,因此你雖然隻在琅嬛殿中待了十天,凡間卻已經過了十年。但因為你的靈力不足,身體依然會長大和老去,卻已經比你真正的歲數要年輕得多了。”
原來歸墟中的短短一瞬,人間已是光陰飛逝。紹原此刻恍然明白,為什麼泊鈞要感歎指引他的神那麼久才顯靈了——“對了,泊鈞呢?”
“他被十二月神所救,此刻大概已起程回歸人間了。”
旻天見紹原的目光下意識地望向歸墟,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我馬上也會送你回去。”
“多謝日神。”紹原忽然想起一事,“日神能否告訴我現在昆侖國漸函公主怎樣了?”
“你自己看吧。”旻天舒袖在身邊的緋紅色湯池上方一拂,湯池中紹原的倒影便立刻消散,呈現出另外一番景象:
一個年輕女子坐在石砌的囚室內,隔著密密鐵條望著窗外。她的眼睛漆黑如墨,麵容如同遠處的雪山一般蒼白清冷。
紹原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原來十年過去,漸函還是被囚禁在承淵台中,他希冀中的拯救或赦免都並未發生。
“我明白了,我該走了。”半晌,紹原重新振作精神,向旻天告辭。赤地雖好,終非久留之地,而他習得滿腹經綸,確實渴望施展之地了。
“你走之前,我還要托付你一件事。”旻天說著,輕輕飄上扶桑樹,從枝葉盤結成的宮殿之中抱出一樣東西,交到了紹原懷中。
那居然是一個嬰兒,一個女嬰!
“她叫明夷,是我父親最小的女兒。”旻天鄭重地道,“我將她從十二月神那裏奪來,現在請你將她帶回凡界撫養。”
“原來是她!”紹原驚訝地望著懷中甜甜熟睡的女嬰,陡然明白這就是天帝帝俊臨死時留下的那粒種子,那粒複仇的種子。
旻天將這可能成為未來天帝的孩子交給自己,是希望自己能夠將她如普通凡人女孩般養大嗎?
“父親遺留的精魂本無性別,隻是因為十二月妹妹太陰之氣的長年滋養,明夷才變成女子。我在她的身上加了十重封印,在這些封印全部破解之前,父親給她灌注的意念都不會複蘇。”旻天神色複雜地望著這個帝俊一族複辟的最後希望,忽然伸手輕輕摸了摸嬰兒粉嫩的臉頰,“你帶她走,永遠不要告訴她真實身份。”
“好。”紹原無奈地點了點頭,心中卻對自己能否撫養嬰兒心存疑慮。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先前熟睡的女嬰忽然睜開了眼睛,黑曜石一般閃亮純潔的眸子定定地盯了紹原一會兒,忽然開心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