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箏與線

每一次離開是一次劇烈的連根拔起。但是他的根永遠在這裏,因為泥土在這裏,落葉在這裏,芬芳,亦永永永永播揚自這裏。

望鄉的牧神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一直拖到感恩節,還不落雪。事後大家都說,那年的冬季,也不像往年那麼長,那麼嚴厲。雪是下了,但不像那麼深,那麼頻。幸好聖誕節的一場還積得夠厚,否則聖誕老人就顯得狼狽失措了。

那年的秋季,我剛剛結束了一年浪遊式的講學,告別了第三十三張席夢思,回到密歇根來定居。許多好朋友都在美國,但黃用和華苓在艾奧瓦,梨華遠在紐約,一個長途電話能令人破產。咪咪手續未備,還阻隔半個大陸加一個海加一個海關。航空郵簡是一種遲緩的箭,射到對海,火早已熄了,餘燼顯得特別冷。

那年的秋季,顯得特別長。草,在漸漸寒冷的天氣裏,久久不枯。空氣又幹,又爽,又脆。站在下風的地方,可以嗅出樹葉,滿林子樹葉散播的死訊,以及整個中西部成熟後的體香。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場彌月不熄的野火,從淺黃到血紅到暗赭到鬱沉沉的濃栗,從艾奧瓦一直燒到俄亥俄,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維持好幾十郡的燦爛。雲羅張在特別潔淨的藍虛藍無上,白得特別惹眼。誰要用剪刀去剪,一定裝滿好幾籮筐。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像一段雛形的永恒。我幾乎以為,站在四圍的秋色裏,那種圓溜溜的成熟感,會永遠懸在那裏,不墜下來。終於一切瓜一切果都過肥過重了,從腴沃中升起來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黃昏,太陽也垂垂落向南瓜田裏,紅橙橙的,一隻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號的南瓜。日子就像這樣過去。晴天之後仍然是晴天之後仍然是完整無憾飽滿得不能再飽滿的晴天,敲上去會敲出音樂來的稀金屬的晴天。就這樣微酩地飲著清醒的秋季,好怎麼不好,就是太寂寞了。在西密歇根大學,開了三門課,我有足夠的時間看書,寫信。但更多的時間,我用來幻想,而且回憶,回憶在有一個島上做過的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事情,一直到半夜,到半夜以後。有些事情,曾經恨過的,再恨一次;曾經戀過的,再戀一次;有些無聊,甚至再無聊一次。一切都離我很久,很遠。我不知道,我的寂寞應該以時間或空間為半徑。就這樣,我獨自坐到午夜以後,看窗外的夜比《聖經·舊約》更黑,萬籟俱死之中,聽兩頰的胡髭無賴地長著,應和著腕表巡回的秒針。

這樣說,你就明白了。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我不過是個客座教授,悠悠蕩蕩的,無掛無牽。我的生活就像一部翻譯小說,情節不多,氣氛很濃;也有其現實的一麵,但那是異國的現實,不算數的。例如汽車保險到期了,明天要記得打電話給那家保險公司;公寓的郵差怪可親的,聖誕節要不要送他件小禮品;等等。究竟隻是一部翻譯小說,氣氛再濃,隻能當作一場逼真的夢罷了。而尤其可笑的是,讀來讀去,連一個女主角也不見。男主角又如此地無味。這部惡漢體的(picaresque)小說,應該是沒有銷路的。不成其為配角的配角,倒有幾位。勞悌芬便是其中的一位。在我教過的一百六十幾個美國大孩子之中,勞悌芬和其他少數幾位,大概會長久留在我的回憶裏。一切都是巧合。有一個黑發的東方人,去到密歇根,恰巧會到那一個大學。恰巧那一年,有一個金發的美國青年,也在那大學裏。恰巧金發選了黑發的課。恰巧誰也不討厭誰。於是金發出現在那部翻譯小說裏。

那年的秋季,本來應該更長更長的。是勞悌芬,使它顯得不那樣長。勞悌芬,是我給金發取的中文名字。他的本名是Stephen Cloud。一個姓雲的人,應該是灑脫的。勞悌芬倒不怎麼灑脫。他毋寧是有些靦腆的,不像班上其他的男孩,愛逗著女同學說笑。他也愛笑,但大半是坐在後排,大家都笑時他也參加笑,會笑得有些臉紅。後來我才發現他是戴隱形眼鏡的。

同時,秋季愈益深了。女學生們開始穿大衣來教室。上課的時候,掌大的楓樹落葉,會簌簌叩打大幅的玻璃窗。我仍記得,那天早晨剛落過霜,我正講到杜甫的“秋來相顧尚飄蓬”。忽然瞥見紅葉黃葉之上,聯邦的星條旗揚在獵獵的風中,一種摧心折骨的無邊秋感,自頭蓋骨一直麻到十個指尖。有三四秒鍾我說不出話來。但臉上的顏色一定泄露了什麼。下了課,勞悌芬走過來,問我周末有沒有約會。當我的回答是否定時,他說:

“我家在農場上,此地南去四十多英裏。星期天就是萬聖節了。如果你有興致,我想請你去住兩三天。”

所以三天後,我就坐在他西德產的小汽車右座,向南方出發了。十月底的一個半下午,小陽春停在最美的焦距上,濕度至小,能見度至大,風景呈現最清晰的輪廓。出了卡拉馬祖(Kalamazoo),密歇根南部的大平原撫得好空好闊,浩浩乎如一片陸海,偶然的農莊和叢樹散布如列嶼。在這樣響當當的晴朗裏,這樣高速這樣平穩地馳騁,令人幻覺是在駕駛遊艇。一切都退得很遠,騰出最開敞的空間,讓你回旋。秋,確是奇妙的季節。每個人都幻覺自己像兩萬英尺高的卷雲那麼輕,一大張卷雲卷起來稱一稱也不過幾磅。又像空氣那麼透明,連憂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紙刀這麼一裁就裁開了。公路,像一條有魔術的白地氈,在車頭前麵不斷舒展,同時在車尾不斷卷起。

如是卷了二十幾英裏,西德的小車在一麵小湖旁停了下來。密歇根原是千湖之州,五大湖之間尚有無數小澤。像其他的小澤一樣,麵前的這個湖藍得染人肝肺。立在湖邊,對著滿滿的湖水,似乎有一隻幻異的藍眼瞳在施術催眠,令人意識到一種不安的美。所以說秋是難解的。秋是一種不可置信而居然延長了這麼久的奇跡,總令人覺得有點不妥。就像此刻,秋色四麵,上麵是土耳其玉的天穹,下麵是普魯士藍的清澄,風起時,滿楓林的葉子滾動香熟的燦陽,仿佛打翻了一匣子的瑪瑙。莫奈和西思萊死了,印象主義的畫麵永生。

這隻是刹那的感覺罷了。下一刻,我發現勞悌芬在喊我。他站在一株大黑橡下麵。赤褐如焦的橡葉叢底,露出一間白漆木板釘成的小屋。走進去,才發現是一爿小雜貨店。陳設古樸可笑,饒有殖民時期風味。西洋杉鋪成的地板,走過時軋軋有聲。這種小鋪子在城市裏是已經絕跡了。店主是一個滿臉斑點的胖婦人。勞悌芬向她買了十幾根紅白相間的竿竿糖,滿意地和我走出店來。

橡葉蕭蕭,風中甚有寒意。我們趕回車上,重新上路。勞悌芬把糖袋子遞過來,任我抽了兩根。糖味不太甜,有點薄荷在裏麵,嚼起來倒也津津可口。勞悌芬解釋說:

“你知道,老太婆那家小店,開了十幾年了。生意不好,也不關門。讀初中起,我就認得她了,也不覺得她的糖有什麼好吃。後來去卡拉馬祖上大學,每次回家,一定找她聊天,同時買點糖吃,讓她高興高興。現在居然成了習慣,每到周末,就想起薄荷糖來了。”

“是蠻好吃。再給我一根。你也是,別的男孩子一到周末就約chic去了,你倒去看祖母。”

勞悌芬紅著臉傻笑。過了一會兒,他說:

“女孩子麻煩。她們喝酒,還做好多別的事。”

“我們班上的好像都很乖。例如路絲——”

“哦,滿嘴的存在主義什麼的,好煩。還不如那個老婆婆坦白!”

“你不像其他的美國男孩子。”

勞悌芬聳聳肩,接著又傻笑起來。一輛貨車擋在前麵,他一踩油門,超了過去。把一袋糖吃光,就到了勞悌芬的家了。太陽已經偏西。夕照正當紅漆的倉庫,特別顯得明豔映頰。勞悌芬把車停在兩層的木屋前,和他父親的旅行車並列在一起。一個豐碩的婦人從屋裏探頭出來,大呼說:

“Steve!我曉得是你!怎麼這樣晚才回來!風好冷,快進來吧!”勞悌芬把我介紹給他的父母和弟弟侯伯(Herbert)。終於大家在晚餐桌邊坐定。這才發現,他的父親不過五十歲,已經滿頭白發,可是白得整齊而潔淨,反而為他清瘦的麵容增添光輝。侯伯是一個很漂亮的,伶手俐腳的小夥子。但形成晚餐桌上暖洋洋的氣氛的,還是他的母親。她是一個胸脯寬闊,眸光親切的婦人,笑起來時,啟露白而齊的齒光,映得滿座粲然。她一直忙著傳遞盤碟。看見我飲牛奶時狐疑的臉色,她說:

“味道有點怪,是不是?這是我們自己的母牛擠的奶,原奶,和超級市場上買到的不同。等會兒你再嚐嚐我們自己的榨蘋果汁看。”

“你們好像不喝酒。”我說。

“爸爸不要我們喝,”勞悌芬看了父親一瞥,“我們隻喝牛奶。”

“我們是清教徒,”他父親眯著眼睛說,“不喝酒,不抽煙。從我的祖父起就是這樣子。”

接著他母親站起來,移走滿桌子殘肴,為大家端來一碟碟南瓜餅。

“Steve,”他母親說,“明天晚上湯普森家的孩子們說了要來鬧節的。‘不招待,就作怪’,餘先生聽說過吧?糖倒是準備了好幾包。就缺一盞南瓜燈。地下室有三四隻空南瓜,你等會兒去挑一隻雕一雕。我要去擠牛奶了。”

等他父親也吃罷南瓜餅,起身去牛欄裏幫他母親擠奶時,勞悌芬便到地下室去。不久,他捧了一隻臉盆大小的空幹南瓜來,開始雕起假麵來。他在上端先開了兩隻菱形的眼睛,再向中部挖出一隻鼻子,最後,又挖了一張新月形的闊嘴,嘴角向上。接著他把假麵推到我的麵前,問我像不像。相了一會兒,我說:

“嘴好像太小了。”

於是他又把嘴向兩邊開得更大。然後他說:

“我們把它放到外麵去吧。”

我們推門出去。他把南瓜臉放在走廊的地板上,從夾克的大口袋裏掏出一截白蠟燭,塞到蒂眼裏,企圖把它燃起。風又急又冷,一吹,就熄了。徒然試了幾次,他說:

“算了,明晚再點吧。我們早點睡。明天還要去打野兔子呢。”

第二天下午,我們果然背著獵槍,去打獵了。這在我說來,是有點滑稽的。我從來沒有打獵的經驗。軍訓課上,是射過幾發子彈,但距離紅心不曉得有好遠。勞悌芬卻興致勃勃,堅持要去。

“上個周末沒有回家。再上個周末,幫爸爸駕收割機收黃豆。一直沒有機會到後麵的林子裏去。”

勞悌芬穿了一件粗帆布的寬大夾克,長及膝蓋,闊腰帶一束,顯得五英尺十英寸上下的身材,分外英挺。他把較舊式的一把獵槍遞給我,說:

“就湊合著用一下吧。一九五八年出品,本來是我弟弟用的。”看見我猶豫的顏色,他笑笑說,“放鬆一點。隻要不向我身上打就行。很有趣的,你不妨試試看。”

我原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可是他已經領先向屋後的橡樹林欣然出發了。我端著槍跟上去。兩人繞過黃白相間的耿西牛群的牧地,走上了小木橋彼端的小土徑,在猶青的亂草叢中蜿蜒而行。天氣依然爽朗朗地晴。風已轉弱,陽光不轉瞬地凝視著平野,但空氣拂在肌膚上,依然冷得人神誌清醒,反應敏銳。舞了一天一夜的斑斕樹葉,都懸在空際,浴在陽光金黃的好脾氣中。這樣美好而完整的靜謐,用一發獵槍子彈給炸碎了,豈不是可惜。

“一隻野兔也不見呢。”我說。

“別慌。到前麵的橡樹叢裏去等等看。”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努力向野草叢中搜索,企圖在勞悌芬之前發現什麼風吹草動;如此,我雖未必能打中什麼,至少可以提醒我的同伴。這樣想著,我就緊緊追上了勞悌芬。驀地,我的獵伴舉起槍來,接著耳邊炸開了一聲脆而短的驟響。一樣毛茸茸的灰黃的物體從十幾碼外的黑橡樹上墜了下來。

“打中了!打中了!”勞悌芬向那邊奔過去。

“是什麼?”我追過去。

等到我趕上他時,他正揮著槍柄在追打什麼。然後我發現草坡下,勞悌芬腳邊的一個橡樹窟窿裏,一隻鬆鼠尚在抽搐。不到半分鍾,它就完全靜止了。

“死了。”勞悌芬說。

“可憐的小家夥。”我搖搖頭。我一向喜歡鬆鼠。以前在艾奧瓦念書的時候,我常愛從紅磚的古樓上,俯瞰這些長尾多毛的小動物,在修得平整的草地上嬉戲。我尤其愛看它們躬身而立,捧食鬆果的樣子。勞悌芬撿起鬆鼠。它的右腿滲出血來,修長的尾巴垂著死亡。勞悌芬拉起一把草,把血斑拭去說:

“它掉下來,帶著傷,想逃到樹洞裏去躲起來。這小東西好聰明。帶回去給我父親剝皮也好。”

他把死鬆鼠放進夾克的大口袋裏,重新端起了槍。

“我們去那邊的樹林子裏再找找看。”他指著半英裏外的一片赤金和鮮黃。想起還沒有慶賀獵人,我說:

“好準的槍法,剛才!根本沒有看見你瞄準,怎麼它就掉下來了?”

“我愛玩槍。在學校裏,我還是預備軍官訓練隊的上校呢。每年冬季,我都帶侯伯去北部的半島打鹿。這一向眼睛差了。隱形眼鏡還沒有戴慣。”

這才注意到勞悌芬的眸子是灰蒙蒙的,中間透出淡綠色的光澤。我們越過十二號公路。岑寂的秋色裏,去芝加哥的車輛迅疾地掃過,曳著輪胎磨地的噝噝,和掠過你身邊時的風聲。一輛農場的拖拉機,滾著齒槽深凹的大輪子,施施然碾過,車尾揚著一麵小紅旗。勞悌芬對車上的老叟揮揮手。

“是湯普森家的丈人。”他說。

“車上插麵紅旗子幹嗎?”

“哦,是州公路局規定的。農場上的拖拉機之類,在公路上穿來穿去,開得太慢,怕普通車輛從後麵撞上去。掛一麵紅旗,老遠就看見了。”

說著,我們一腳高一腳低走進了好大一片剛收割過的田地。阡陌間歪歪斜斜地還留著一行行的殘梗,零零星星的豆粒,落在幹燥的土塊裏。勞悌芬隨手折起一片豆莢,把莢剝開。淡黃的豆粒滾入了他的掌心。

“這是湯普森家的黃豆田。嚐嚐看,很香的。”

我接過他手中的豆子,開始吃起來。他折了更多的豆莢,一片一片地剝著。兩人把嚼不碎的豆子吐出來。無意間,我哼起“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

“嘿,那是什麼?”勞悌芬笑起來。

“二次大戰時大家都唱的一首歌……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說著,我的鼻子酸了起來。兩人走出了大豆田,又越過一片尚未收割的玉蜀黍。勞悌芬停下來,笑得很神秘。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聽聽看,看能聽見什麼。”

我當真聽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有聽見。風已經很微。偶爾,玉蜀黍的幹穗殼,和鄰株磨出一絲窸窣。勞悌芬的淺灰綠瞳子向我發出問詢。

我茫然搖搖頭。

他又闊笑起來。

“玉米田,多耳朵。有秘密,莫要說。”

我也笑起來。

“這是雙關語,”他笑道,“我們英語管玉米穗叫耳朵。好多笑話都從它編起。”

接著兩人又默然了。經他一說,果然覺得玉蜀黍稈上掛滿了耳朵。成千的耳朵都在傾聽,但下午的遺忘覆蓋一切,什麼也聽不見。一枚硬殼果從樹上跌下來,兩人嚇了一跳。勞悌芬俯身拾起來,黑褐色的硬殼已經幹裂。

“是山胡桃呢。”他說。

我們繼續向前走。雜樹林子已經在麵前。不久,我們發現自己已在樹叢中了。厚厚的一層落葉鋪在我們腳下。卵形而有齒邊的是樺,瘦而多棱的是楓,橡葉則圓長而輪廓豐滿。我們踏著千葉萬葉已腐的,將腐的,幹脆欲裂的秋季向更深處走去,聽非常過癮也非常傷心的枯枝在我們體重下折斷的聲音。我們似乎踐在暴露的秋筋秋脈上。秋月下午那安靜的肅殺中,似乎,有一些什麼在我們裏麵死去。最後,我們在一截斷樹幹邊坐下來。一截合抱的黑橡樹幹,橫在枯枝敗葉層層交疊的地麵,皸裂的老皮形成陰鬱的圖案,記錄霜的齒印,雨的淚痕。黑眼眶的樹洞裏,覆蓋著紅葉和黃葉,有的仍有潮意。

兩人靠著斷幹斜臥下來,獵槍擱在斷柯的杈丫上。樹影重重疊疊覆在我們上麵,蔽住更上麵的藍穹。落下來的鏽紅蝕褐已經很多,但仍有很多的病葉,彌留在枝柯上麵,猶堪支撐一座兩丈多高的鑲黃嵌赤的圓頂。無風的林間,不時有一片葉子飄飄蕩蕩地墜下。而地麵,縱橫的枝葉間,會傳來一聲不甚可解的窸窣,說不出是足撥的或是腹遊的路過。

“你看,那是什麼?”我轉向勞悌芬。他順我指點的方向看去。那是幾棵銀樺樹間一片凹下去的地麵,裏麵的樺葉都壓得很平。

“好大的坑。”我說。

“是鹿,”他說,“昨夜大概有鹿來睡過。這一帶有鹿。如果你住在湖邊,就會看見它們結隊去喝水。”

接著他躺了下來,枕在黑皮的樹幹上,穿著方頭皮靴的腳交疊在一起。他仰麵凝視葉隙透進來的碎藍色。如是仰視著,他的臉上覆蓋著紛遝的遊移的葉影,紅的朦朧疊著黃的模糊。他的鼻子投影在一邊的麵頰上,因為太陽已沉向西南方,被樺樹的白幹分割著的西南方,牽著一線金熔熔的地平。他的闊胸脯微微地起伏。

“Steve,你的家園多安靜可愛。我真羨慕你。”

仰著的臉上漾開了笑容。不久,笑容靜止下來。

“是很可愛啊,但不會永遠如此。我可能給征到越南去。”

“那樣,你去不去呢?”我說。

“如果征到我,就必須去。”

“你——怕不怕?”

“哦,還沒有想過。美國的公路上,一年也要死五萬人呢。我怕不怕?好多人趕著結婚。我同樣地怕結婚。年紀輕輕的,就認定一個女孩,好沒意思。”

“你沒有女朋友嗎?”我問。

“沒有認真的。”

我茫然了。躺在麵前的是這樣的一個軀體,結實,美好,充溢的生命一直到指尖和趾尖。就是這樣的一個軀體,沒有愛過,也未被愛過,未被情欲燃燒過的一截空白。有一個東方人是他的朋友。冥冥中,在一個遙遠的戰場上,將有更多的東方人等著做他的仇敵。一個遙遠的戰場,那裏的樹和雲從未聽說過密歇根。

這樣想著,忽然發現天色已經晚了。金黃的夕暮淹沒了林外的平蕪。烏鴉叫得原野加倍地空曠。有誰在附近焚燒落葉,空中漫起灰白的煙來,嗅得出一種好聞的焦味。

“我們回去吃晚飯吧。”勞悌芬說。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萬聖節來得也特別遲。但到了萬聖節,白晝已經很短了。太陽一下去,天很快就黑了,比《聖經》的封麵還黑。吃過晚飯,勞悌芬問我累不累。

“不累。一點也不累。從來沒有像這樣好興致。”

“我們開車去附近逛逛去。”

“好啊——今晚不是萬聖節前夕嗎?你怕不怕?”

“怕什麼?”勞悌芬笑起來,“我們可以捉兩個女巫回來。”

“對!捉回來,要她們表演怎樣騎掃帚!”

全家人都哄笑起來。勞悌芬和我穿上厚毛衫與夾克。推門出去,在寒戰的星光下,我們鑽進西德的小車。車內好冷,皮墊子冰人臀股,一切金屬品都冰人肘臂。立刻,車窗上就嗬了一層翳翳的霧氣。車子上了十二號公路,速度驟增,成排的榆樹向兩側急急閃避,白腳的樹幹反映著首燈的光,但榆樹的巷子外,南密歇根的平原罩在一件神秘的黑巫衣裏。勞悌芬開了暖氣。不久,我的膝頭便感到暖烘烘了。

“今晚開車特別要小心,”勞悌芬說,“有些小孩子會結隊到鄰近的村莊去搗蛋。小孩子邊走邊說笑,在公路邊上,很容易發生車禍。今年,警察局在報上提醒家長,不要讓孩子穿深色的衣服。”

“你小時候有沒有鬧過節呢?”

“怎麼沒有?我跟侯伯鬧了好幾年。”

“怎麼一個搗蛋法?”

“哦,不給糖吃的話,就用爛泥糊在人家門口。或在窗子上畫個鬼,或者用粉筆在汽車上塗些髒話。”

“倒是蠻有意思的。”

“現在漸漸不作興這樣了。父親總說,他們小時候鬧得比我們還凶。”

說著,車已上了跨越大稅路的陸橋。橋下的車輛四巷來去地疾駛著,首燈閃動長長的光芒,向芝加哥,向托萊多。

“是印第安納的超級稅道。我家離州界隻有七英裏。”

“我知道。我在這條路上開過兩次的。”

“今晚已經到過印第安納了。我們回去吧。”

說著,勞悌芬把車子轉進一條小支道,繞路回去。

“走這條路好些,”他說,“可以看看人家的節景。”

果然遠處霎著幾星燈火。駛近時,才發現是十幾戶人家。走廊的白漆欄杆上,皆供著點燃的南瓜燈,南瓜如麵,幾何形的眼鼻展覽著布拉克和畢加索,說不清是恐怖還是滑稽。有的廊上,懸著騎帚巫的怪異剪紙。打扮得更怪異的孩子們,正在拉人家的門鈴。燈火自樓房的窗戶透出來,映出潔白的窗帷。

接著勞悌芬放鬆了油門。路的右側隱約顯出幾個矮小的人影。然後我們看出,一個是王,戴著金黃的皇冠,持著權杖,披著黑色的大氅;一個是後,戴著銀色的後冕,曳著淺紫色的衣裳;後麵一個武士,手執斧鉞,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我們緩緩前行,等小小的朝廷越過馬路。不曉得為什麼,武士忽然哭了起來。國王勸他不聽,氣得罵起來。還是好心的皇後把他牽了過去。

勞悌芬和我都笑起來。然後我們繼續前進。勞悌芬哼起《出埃及》中的一首歌,低沉之中帶點淒婉。我一麵聽,一麵數路旁的南瓜燈。最後勞悌芬說:

“那一盞是我們家的南瓜燈了。”

我們把車停在鐵絲網成的玉蜀黍圓倉前麵。勞悌芬的母親應鈴來開門。我們進了木屋,一下子,便把夜的黑和冷和神秘全關在門外了。

“湯普森家的孩子們剛來過,”他的媽媽說,“愛弟裝亞述王,簡妮裝貴妮薇兒,佛萊德跟在後麵,什麼也不像,連‘不招待,就作怪’都說不清楚。”

“表演些什麼?”勞悌芬笑笑說。

“簡妮唱了一首歌。佛萊德什麼都不會,硬給哥哥按在地上翻了一個筋鬥。”

“湯姆怎麼沒來?”

“湯姆嗎?湯姆說他已經大了,不搞這一套了。”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可以那樣一直延續下去。那一夜,我睡在勞悌芬家樓上,想到很多事情。南密歇根的原野向遠方無限地伸長,伸進不可思議的黑色的遺忘裏。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南瓜燈。天上,秋夜的星座在人家的屋頂上電視的天線上在光年外排列百年前千年前第一個萬聖節前就是那樣的陣圖。我想得很多,很亂,很不連貫。高粱肥。大豆香。從越戰想到韓戰想到八年的抗戰(十四年抗戰)。想冬天就要來了空中嗅得出雪來今年的冬天我仍將每早冷醒在單人床上。大豆香。想大豆在密歇根香著在印第安納在俄亥俄香著的大豆在另一個大陸有沒有在香著?勞悌芬是個好男孩我從來沒有過弟弟。這部翻譯小說,愈寫愈長愈沒有情節而且男主角愈益無趣,雖然氣氛還算逼真。南瓜餅是好吃的,比蘋果餅好吃些。高粱肥。大豆香。大豆香後又怎麼樣?我實在再也吟不下去了。我的床向秋夜的星空升起,升起。大豆香的下一句是什麼?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所以說,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這麼說,你就完全明白了,不是嗎?那年的秋季特別長。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四日追憶

地圖

書桌右首的第三個抽屜裏,整整齊齊疊著好幾十張地圖,有的還很新,有的已經破損,或者字跡模糊,或者在折縫處已經磨開了口。新的,他當然喜歡,可是最痛惜的,還是那些舊的,破的,用原子筆畫滿了記號的。隻有它們才了解,他闖過哪些城,穿過哪些鎮,在異國的大平原上咽過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隻有它們的折縫裏猶保存他長途奔馳的心境。八千裏路雲和月,它們曾伴他,在月下,雲下。不,他對自己說,何止八千裏路呢。除了自己道奇的英裏程計上標出來的二萬八千英裏之外,他還租過福特的Galaxie和雪佛蘭的Impala;加起來,折合公裏怕不有五萬公裏?五萬裏路的雲和月,朔風和茫茫的白霧和雪,每一寸都曾與那些舊地圖分擔。

有一段日子,當他再度獨身,那些地圖就像他的太太一樣,無論遠行去何處,事先他都要和它們商量。譬如說,從芝加哥回葛底斯堡,究竟該走坦坦的稅道,還是該省點錢,走二級三級的公路?究竟該在克利夫蘭,或是在匹茲堡休息一夜?就憑著那些地圖,那些奇異的名字和符咒似的號碼,他闖過費城、華盛頓、巴爾的摩;切過蒙特利爾、舊金山、洛杉磯、紐約。

歸來後,這種倜儻的江湖行,這種意氣自豪的浪遊熱,德國佬所謂的wanderlust者,一下子就冷下來了。一年多,他守住這個已經夠小的島上一方小小的盆地兜圈子,兜來兜去,至北,是大直,至南,是新店。往往,一連半個月,他活動的空間,不出一條怎麼說也說不上美麗的和平東路,呼吸一百二十萬人呼吸過的第八流的空氣,和二百四十萬隻鞋底踢起的灰塵。有時,從廈門街到師大,在他的幻想裏,似乎比芝加哥到卡拉馬祖更遙更遠。日近長安遠,他常常這樣挖苦自己。偶爾他“文旌南下”,逸出那座無歡的灰城,去中南部的大學作一次演講。他的演講往往是免費的,但是灰城外,那種金黃色的晴美氣候,也是免費的。回程的火車上,他相信自己年輕得多了,至少他的肺葉要比去時幹淨。可是一進廈門街,他的自信立刻下降。在心裏,他對那狹長的巷子和那日式古屋說:“現實啊現實,我又回來了。”

這裏必須說明,所謂“文旌南下”,原是南部一位作家在給他的信中用的字眼。中國老派文人的板眼可真不少,好像出門一步,就有雲旗委蛇之勢,每次想起,他就覺得好笑,就像梁實秋,每次聽人闊論詩壇文壇這個壇那個壇的,總不免暗自莞爾一樣。“文旌北返”之後,他立刻又恢複了灰城之囚的心境,把自己幽禁在六個榻榻米的冷書齋裏,向六百字稿紙的平麵,去塑造他的立體建築。六席的天地是狹小的,但是六百字稿紙的天地卻可以無窮大。麵對後者,他欣賞無視於前者了。麵對後者,他的感覺不能說不像創世記的神。一張空白的紙永遠是一個挑戰,對於一股創造的欲望。宇宙未剖之際,渾渾茫茫,一個聲音說,應該有光,於是便有了光。做一個發光體,一個光源,本身便是一種報酬,一種無上的喜悅。每天,他的眼睛必成為許多許多眼睛的焦點。從那些清澈見底,那些年輕眼睛的反光,他悟出光源的意義和重要性。仍然,他記得,年輕時他也曾寂寞而且迷失,而且如何地嗜光。現在他發現自己竟已成為光源,這種發現,使他喜悅,也使他惶然戰栗。而究竟是怎樣從嗜光族人變成了光源之一的,那過程,他已經記憶朦朧了。

他所置身的時代,像別的許多時代一樣,是混亂而矛盾的。這是一個舊時代的結尾,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充滿了失望,也抽長著希望,充滿了殘暴,也有很多溫柔,如此逼近,又如此看不清楚。一度,曆史本身似乎都有中斷的可能。他似乎立在一個大旋渦的中心,什麼都繞著他轉,什麼也捉不住。所有的筆似乎都在爭吵,毛筆和鋼筆,鋼筆和粉筆。毛筆說,鋼筆是舶來品;鋼筆說毛筆是土貨,且已過時。又說粉筆太學院風,太貧血;但粉筆不承認鋼筆的血液,因為血液豈有藍色。於是筆戰不斷絕,文化界的巷戰此起彼落。他也是火藥的目標之一,不過在他這種時代,誰又能免於稠密的流彈呢?他自己的手裏就握有毛筆、粉筆和鋼筆。他相信,隻要那是一支挺直的筆,一定會在曆史上留下一點筆跡的,也許那是一句,也許那是整節甚至整章。至於自己本來無筆而要攘人,據人,甚至焚人之筆之徒,大概是什麼標點符號也留不下來的吧。

流彈如雹的雨季,他偶爾也會坐在那裏,向攤開的異國地圖,回憶另一個空間的逍遙遊。那是一個純然不同的世界,純然不同,不但因為空間的阻隔,更因為時間的脫節。從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的意義,不但是八千英裏,而且是半個世紀。那裏,一切的節奏比這裏迅疾,一切反應比這裏靈敏,那裏的空氣中跳動著六十年代的脈搏,自由世界的神經末梢,聽覺和視覺,觸覺和嗅覺,似乎都向那裏集中。那裏的城市,向地下探得更深,向空中升得更高,向四方八麵的觸須伸得更長更長。那裏的人口,有幾分之一經常在高速的超級國道上,載馳載驅,從大西洋到太平洋,沒有一盞紅燈!新大陸,新世界,新的世紀!惠特曼的夢,林肯的預言。那裏的眼睛總是向前麵看,向上麵,向外麵看。當他們向月球看時,他們看見二十一世紀,阿拉斯加和夏威夷的延長,人類最新的邊疆,最遠最敻遼的前哨。而他那個民族已習慣於回顧:當他們仰望明月,他們看見的是蟾,是兔,是後羿的逃妻,在李白的杯中,眼中,詩中。所以說,那是一個純然不同的世界。他屬於東方,他知道月亮浸在一個愛情典故裏該有多美麗。他也去過西方,能夠想象從二百英寸的巴洛馬天文望遠鏡中,從人造衛星上窺見的那顆死星,該怎樣誘惑著未來的哥倫布和鄭和。

他將自己的生命劃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他覺得自己同樣屬於這三種空間,不,三種時間,正如在思想上,他同樣同情鋼筆、毛筆、粉筆。舊大陸是他的母親。島嶼是他的妻。新大陸是他的情人。和情人約會是纏綿而醉人的,但是那件事注定了不會長久。在新大陸的逍遙遊中,他感到對妻子的責任,對母親深遠的懷念,漸行漸重也漸深。去新大陸的行囊裏,他沒有像蕭邦那樣帶一把泥土,畢竟,那泥土屬於那島嶼,不屬於那片古老的大陸。他帶去的是一幅舊大陸的地圖,中學時代,抗戰期間,他用來讀本國地理的一張破地圖。就是那張破地圖,曾經伴他自重慶回到南京,自南京而上海而廈門而香港而終於到那個島嶼。一張破地圖,一個破國家,自嘲地,他想。密歇根的雪夜,葛底斯堡的花季,他常常展視那張殘缺的地圖,像凝視亡母的舊照片。那些記憶深長的地名。長安啊,洛陽啊,赤壁啊,台兒莊啊,漢口和漢陽,楚和湘。往往,他的眸光逡巡在巴蜀,在嘉陵江上,在那裏,他從一個童軍變成一個高二的學生。

遠從初中時代起,他就喜歡畫地圖了。一張印刷精致的地圖,對於他,是一種智者的愉悅,一種令人清醒動人遐思的遊戲。從一張眉目姣好的地圖他獲得的滿足,不但是理性的,也是感情的,不但是知,也是美。蛛網一樣的鐵路,麥穗一樣的山巒,雀斑一樣的村落和市鎮,雉堞隱隱的長城啊,葉脈曆曆的水係,神秘而荒涼而空廓廓的沙漠。而當他的目光循江河而下,徘徊於柔美而曲折的海岸線,複在羅列得繽繽紛紛或迤迤邐邐的群島之間跳越為戲的時候,他更感到鷗族飛翔的快意。他愛海。哪一個少年不愛海呢?中學時代的他,圍在千山之外仍是千山的四川,隻能從地圖上去嗅那藍而又鹹的活荒原的氣息。秋日的半下午,他常常坐一方白淨的冷石,俯臨在一張有海的地圖上麵,作一種抽象的自由航行。這樣鷗巡著水的世界,這樣雲遊著鷹瞰著一巴掌大小的大地,他產生一種君臨,不,神臨一切的幻覺。這樣的縮地術,他覺得,應該是一切敏感的心靈都嗜好的一種高級娛樂。

他臨了一張又一張的地圖。他畫了那麼多張,終於他發現,在這一方麵,他所知道的和熟記的,竟已超過了地理老師。有些笨手笨腳的女同學,每每央他代繪中國全圖,作為課業。他從不拒絕,像一個名作家不拒絕為讀者簽名一樣。隻是每繪一張,他必然留下一個錯誤。例如青海的一個湖泊給他的神力朝北推移了一百公裏,或是遼寧的海岸線在大連附近憑空添上一個港灣,等等。無知的女同學不會發現,自是意料中事。而有知的郭老師竟然也被瞞過了,怎不令他感到九級魔鬼詭計得售後的自滿?

他喜歡畫中國地圖,更喜歡畫外國地圖。國界最紛繁海岸最彎曲的歐洲,他百覽不厭。多湖的芬蘭,多島的希臘,多雪多峰的瑞士,多花多牛多運河的荷蘭,這些他全喜歡,但使他最沉迷的,是意大利,因為它優雅的海岸線和音樂一樣的地名,因為威尼斯和羅馬,凱撒和朱麗葉,那波利,墨西拿,薩地尼亞。一有空他就端詳那些地圖。他的心境,是企慕,是向往,是對於一種不可名狀的新經驗的追求。那種向往之情是純粹的,為向往而向往。麵對用繪圖儀器製成的抽象美,他想不明白,秦王何以用那樣的眼光看督亢,亞曆山大何以要虎視印度,獨腳的海盜何以要那樣打量金銀島的羊皮紙地圖。

在山嶽如獄的四川,他的眼神如蝶,翩翩於濱海的江南。有一天能回去就好了,他想。後來蕈狀雲從廣島升起,太陽旗在中國的大陸降下,他發現自己怎麼已經在船上,船在白帝城下在三峽,三峽在李白的韻裏。他發現自己回到了江南。他並未因此更加快樂,相反地,他開始懷念四川起來。現在,他隻能向老漢騎牛的地圖去追憶那個山國,和山國裏,那些曾經用川語擺龍門陣甚至吵架的故人了。太陽旗倒下,鐮刀旗又升起。他發現自己到了這個島上。初來的時候,他斷斷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在這多地震的島上連續抵擋十幾季的台風和梅雨。現在,看地圖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在江南逡巡。燕子磯,雨花台,武進,漕橋,宜興,幾個單純的地名便喚醒一整個繁複的世界。他更未料到,有一天,他也會懷念這個島嶼,在另一個大陸。

“你不能真正了解中國的意義,直到有一天你已經不在中國。”從新大陸寄回來的家信中,他這樣寫過。在中國,你僅是七萬萬分之一的中國,天災,你可以怨中國的天,人禍,你可以罵中國的人。軍閥,漢奸,政客,貪官汙吏,土豪劣紳,你可以一個挨一個地罵下去,直罵到你的老師,父親,母親。當你不在中國,你便成為全部的中國,鴉片戰爭以來,所有的國恥全部貼在你臉上。於是你不能再推諉,不能不站出來,站出來,而且說:“中國啊中國,你全身的痛楚就是我的痛楚,你滿臉的恥辱就是我的恥辱!”第一次去新大陸,他懷念的是這個島嶼,那時他還年輕。再去時,他的懷念漸漸從島嶼轉移到大陸,那古老的大陸,所有母親的母親,所有父親的父親,所有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搖籃,那古老的大陸。中國所有的善和中國所有的惡,所有的美麗和所有的醜陋,全在那片土地上和土地下麵,上麵,是中國的稻和麥,下麵,是黃花崗的白骨是嶽武穆的白骨是秦檜的白骨或者竟然是黑骨。無論你願不願意,將來你也將加入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