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地圖,便不再是地圖,而是山嶽與河流,原野與城市。走出那河山,便僅僅留下了一張地圖。當你不在那片土地,當你不再步履於其上,俯仰於其間,你隻能麵對一張象征性的地圖,正如不能麵對一張親愛的臉時,就隻能麵對一幀照片了。得不到的,果真是更可愛嗎?然則靈魂究竟是軀體的主人呢,還是軀體的遠客?然則臨圖神遊是一種超越,或是一種變相的逃避,靈魂的一種土遁之術?也許那真是一個不可寬宥的弱點吧?既然已經娶這個島嶼為妻,就應該努力把蜜月延長。

於是他將新大陸和舊大陸的地圖重新放回右首的抽屜。太陽一落,島上的冬暮還是會很冷很冷的。他搓搓雙手,將自己的一切,軀體和靈魂和一切的回憶與希望,完全投入剛才擱下的稿中。於是那六百字的稿紙延伸開來,吞沒了一切,吞沒了大陸與島嶼,而與曆史等長,茫茫的空間等闊。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蒲公英的歲月

“是啊,今年秋天還要再出去一次。”對朋友們他這麼說。

而每次說起,他都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好像說的不是自己,是另一個人。同時又覺得有解釋清楚的必要,對自己,甚於對別人。好像一個什麼“時期”就要落幕,一個新的,尚未命名的“時期”正在遠方等他去揭紗。好像有一扇門,狻猊怒目銜環的古典銅門,挾著一片巨影,正向他關來,轆轆之聲,令人心悸。門外,車塵如霧,無盡無止的是浪子之路,伸向一些陌生的樹和雲,和更陌生的一些路牌。每次說起,就好像宣布自己的死亡一樣。此間事,在他走後,就好像身後事了。當然,人們還會咀嚼他的名字,像一枚清香的橄欖,隻是橄欖樹已經不在這裏。對於另一些人,他的離去將如一枚齲齒之拔除,牙痛雖愈,口裏空空洞洞的,反而好不習慣。真的,每一次離開是一次劇烈的連根拔起,自泥土,氣候,自許多熟悉的麵孔和聲音。而遠行的前夕,凡口所言,凡筆所書,都帶有一點遺囑、遺作的意味。於是在遠行前的這段日子,將漸漸退入背景之中,記憶,冉冉升起一張茫茫的白網。網中,小盆地裏的這座城,令他患得患失時喜時憂的這座城,這座城,鋼鐵為骨水泥為筋,在波濤浸灌魚龍出沒藍鼾藍息的那種夢中,將遙遠如一缽小小的盆景,似真似幻的島市水城。

所以這就是歲月啊千麵無常的歲月。掛號信國際郵簡車票機票船票。小時候,有一天,他把兩麵鏡子相對而照,為了窺探這麵鏡中的那麵鏡中的這麵鏡中,還有那麵這麵鏡子的無窮疊影,直至他感到一種無底的失落和恐懼。時間的交感症該是智者的一種心境吧。三去新大陸,記憶覆蓋著記憶之下是更茫然的記憶,像楓樹林中一層覆蓋一層水漬浸蝕的殘紅。一來一往,親密的變成陌生的成為親密,預期變成現實又變成記憶。當噴射機忽然躍離跑道,一刹那告別地麵又告別中國,一柄冰冷的手術刀,便向歲月的傷口猝然切入,靈魂,是一球千羽的蒲公英,一吹,便飛向四方。再拔出刀時,已是另一個人了。

盡管此行已經是第三度,盡管西雅圖的海關像跨越後院的門檻,盡管他的朋友,在海那邊的似乎比這邊的還多,盡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排除跳傘前的那種感覺。畢竟,那是全然不同的一個世界。因為一縱之後,他的胃就交給冰牛奶和草莓醬,他的肺就交給新大陸的秋天,發,交給落基山的風,茫茫的眼睛,整個付給青翠的風景。因為閉目一縱之後,入耳的莫非多音節的節奏,張口莫非動詞主詞賓詞。美其名為講學為顧問,事實上是一種高雅的文化充軍。異國的日曆上沒有清明、端午、中秋和重九,複活節是誰在複活?感恩節感誰的恩?情人節,他想起天上的七七;國殤日,他想起地上的七七。為什麼下一站永遠是東京是芝加哥是紐約,不是上海或廈門?

二十年前來這島上的,是一個激情昂揚的青年,眉上睫上發上,猶飄揚大陸帶來的烽火從沈陽一直燎到衡陽,他的心跳和脈搏,猶應和抗戰遍地的歌聲嘉陵江的濤聲長江滔滔入海浪淘曆史的江聲。二十年後,從這島上出發的,是一個白發侵鬢的中年人……長江的濤聲在故宮的卷卷軸軸在一吟三歎息的《念奴嬌》裏,舊大陸日遠,新大陸日近。他鄉生白發,家鄉見青山。可愛的是家鄉的山不改其青,可悲的是異鄉人的發不能長保其不白。長長的二十年,隻有兩度,他眺見了家鄉短短的青山,但那是隔著鐵絲網,還持著望遠鏡。第一次在金門。望遠鏡的彼端是澹澹的煙水,漠漠的船帆,再過去是廈門的青山之後仍是渺渺的青山。十二年前廈門大學的學生,鼓浪嶼的浪子,南普陀的香客,誰能夠想到,有一天會隔著這樣一灣的無情藍,以遠眺敵陣的心情遠眺自己的前身?母校、故宅、回憶,皆成為準星搜索的目標,一五五加農炮的射程。卡車在山的盲腸裏穿行,山的盲腸,回憶的盲腸。司令官在地下餐廳以有名的高粱饗客,兩麵的石壁上用對方的炮彈殼飾成雄豪的圖案。高粱落到胃裏,比炮彈更強烈,血從胃底熊熊燒起,一直到耳輪和每一個發根。那一夜,他失眠了,血和浪一直在耳中呼嘯。

第二次在勒馬洲。崖下,陰陽一割的深圳河如啞如聾地流著。……當天下午,去沙田演講,手執二角旗的大學生在火車站列隊歡迎。擁擠的大課室裏……許多眼睛有許多反光反映著他的眼睛。二十年前,他也是那樣的一雙眼睛。二十年前,他就住在銅鑼灣,大陸逃來的一個失學青年,失學,失業,但更加嚴重的是失去信仰、希望,麵對……幾乎中斷的曆史。但曆史是不會中斷的,因為有詩的時代就證明至少有幾個靈魂還醒在那裏,有一顆心還不肯放棄跳動。因為鼾聲還沒有覆蓋一切。……也還有這許多青年寧願陪著他失眠。

寧可失眠,睜眼承受清清楚楚的痛楚,也不服安眠藥欺騙自己。但清醒是有代價的。清醒的代價是孤獨和自懲。當時他年紀輕輕,和一些清新的靈魂相約:絕對不受鼾聲的同化,或是遁入安眠藥瓶裏!那時大家寫詩,很有點賽跑的意味,雖然跑道的盡頭隻是荒原。一旦真正進入荒原,不但觀眾散光,連選手們也紛紛退出了這場馬拉鬆。三年前,他剛從美國歸來,臂上猶烙著西部的太陽,髭間,黏著猶他的沙塵。正是初秋的夜裏,兩年後他再度坐在北向的窗下,對著六百字的稿紙出神。市聲漠漠,在遠方流動像一條混濁的時間之流。漸漸,那濁流也愈流愈遠,將一切交還給無言的星空。忽然一陣冷風卷地而起,在外麵的院子裏盤旋又盤旋,接著便是尤加利樹的葉子掃落的聲音。家人的鼾息從裏麵房間日式紙門的隙間傳來。整個城市,醒著的隻有他和冷落的星座。他是誰?他究竟是誰?在戶籍之外他有無其他的存在?為何他坐在此地?為何要他背負著兩個大陸的記憶,左耳,是長江的一片帆,右耳,大西洋岸一枚多回紋的貝殼?十年後,二十年五十年後他又是誰,他的驚呼他的怒叱和厲斥在空廓死寂的廣場上哪裏有回聲?而年輕的真真年輕過的是否將永遠年輕?而隻要是美的即使隻美過那麼一次是否就算是永恒?然則他的朋友一起慷慨出發的那些朋友半途棄權,跳車,扭踝仆倒的選手到哪裏去了?繆斯,可是無休無止的追求,而絕不接受求婚?蒲公英的歲月,一吹,便散落在四方,散落在湄公河和密西西比的水滸。即使擊鼓吹簫,三嘯大招,也招不回那許多亡魂。

蒲公英的歲月,流浪的一代飛揚在風中,風自西來,愈吹離舊大陸愈遠。他是最輕最薄的一片,一直吹落到落基山的另一麵,落進一英裏高的丹佛城。丹佛城,新西域的大門,寂寞的起點,萬嶂砌就的青綠山嶽,一位五陵少年將囚在其中,三百六十五個黃昏,在一座紅磚樓上,西顧落日而長吟:“一片孤城萬仞山。”但那邊多鴿糞的鍾塔,或是圓形的足球場上,不會有羌笛在訴苦,況且更沒有楊柳可訴?於是橡葉楓葉如雨在他的屋頂頭頂降下赤褐鮮黃和鏽紅,然後白雪在四周飄落溫柔的寒冷,行路難難得多美麗。於是在不勝其寒的高處他立著,一匹狼,一頭鷹,一截望鄉的化石。縱長城是萬裏的哭牆洞庭是千頃的淚壺,他隻能那樣立在新大陸的玉門關上,向《紐約時報》的油墨去狂嗅中國古遠的芳芬。可是在蟹行蝦形的英文之間,他怎能教那些碧瞳仁碧瞳人去嗅同樣的菊香與蘭香?

碧瞳人不能。黑瞳人也不可能。每次走下台大文學院的長廊,他像是一片寂寞的孤雲,在青空與江湖之間搖擺。在兩個世界之間搖擺。他那一代的中國人,吞吐的是大陸性龐龐沛沛的氣候,足印過處,是霜是雪,上麵是昊昊的青天燦燦的白日,下麵是整張的海棠紅葉。他們的耳朵熟悉長江的節奏黃河的旋律,他們的手掌知道楊柳的柔軟梧桐的堅硬。江南,塞外,曾是胯下的馬發間的風沙曾是梁上的燕子齒隙的石榴染紅嗜食的嘴唇,不僅是地理課本聯考的問題習題。他那一代的中國人,有許多回憶在太平洋的對岸有更深長的回憶在海峽的那邊,那重重疊疊的回憶成為他們思想的背景靈魂日漸加深的負荷,但是那重量不是這一代所能感覺。舊大陸。新大陸。舊大陸。他的生命是一個鍾擺,在過去和未來之間飄擺。而他,感覺像一個陰陽人,一麵在陽光中,一麵在陰影裏,他無法將兩麵轉向同一隻眼睛。他是眼分陰陽的一隻怪獸,左眼,倒映著一座塔,右眼,倒映著摩天大廈。

臨行前夕,他接受邀請,去大度山上向一群碧瞳的青年講解中國的古典詩。這也是另一次外出講學的前奏吧。五年前的夏天,也是在這樣遠行的前夕,他曾在大度山上,為了同樣的演說,住了兩個月。一離開台北,他立刻神清氣爽,靈魂澄明透澈,每一口呼吸都像在享受,不,饕餮新釀成的空氣,肺葉張合如翅。那天夜裏,他緩緩步上山頂,坐在古典建築的高高的石級上,任螢火與蛙鳴與星光圍成涼涼的仲夏之夜。五年前,他戴著同樣的星光坐在這裏,麵臨同樣的遠行且享受同樣透明的寂靜。跳水之前,作一次閉目的凝神是好的。因為飛躍之後,玻璃的新世界將破成千麵的寂寞,再出水已是另一個自己。那樣坐著,憶著,展望著,安寧地呼吸著微涼且清香的思想,他似乎蛻出了這一層“自己”,飛臨於“時間”之上如點水的蜻蜓,水流而蜻蜓並未移動。他恍然了。他感覺,能禪那麼一下,讓自我假寐那麼一瞬,是何其美好。

從台中回來,火車穿過成串的隧道,越過河床幹涸的大甲溪,迤邐駛行在西岸的平原。稻田的鮮綠強調白鷺的純白,當長喙俯啄水底的雲。阡阡陌陌從平疇的彼端從青山的麓底輻射過來,像滾動的輪輻迅速旋轉。他的心中有一首牧歌的韻律升起。這樣的風景是世界上最清涼的眼藥水。在靠窗的座位上,他可以出神地騁目好幾個小時。……他不喜歡台北,不,二十年之後他仍舊一點也不喜歡,可是他喜歡這座島,他慶幸,他感激,為了二十年的身之所衣,頂之所蔽,足之所履。車窗外,風到哪裏七月的牧歌就揚起在哪裏。豪爽慷慨的大地啊,玉米株上稻莖上甘蔗稈上累累懸結的無非是豐年。也許,真的,將來在重歸舊大陸的前夕,他會跪下來吻別這塊沃土。

甚至都不必等到那一天。在三去新大陸的前夕,已經有一種依依的感覺。這裏很少楊柳,不是蘇堤白堤的那種依依,雖遠亦相隨。他又特別不喜歡棕櫚,無論如何也不能勉強把它們撐成一把詩。不過這城裏的夏天也不是截然不能言美的,就看你怎樣去獵取。植物園那兩汪蓮池,仲夏之夕,浮動半畝古典的清芬,等到市聲沉澱,星眸半閉若眠,三隻,兩隻,黛綠的低音簫手,猶在花底葉底鼓腹而鳴,那種古東方的恬淡感就不知有多深遠。不然就在日落後坐在朝西的窗下,看鮮麗絢爛的晚霞怎樣把天空讓給各樣的青和孔雀藍到普魯士藍的藍。於是星從日式屋脊從公寓的陽台電視天線從那邊的木瓜樹葉間相繼點亮。一盞紅燈在遠處的電台鐵塔上閃動。一架飛機悶悶的聲音消逝後,巷底那冰果店再度傳來京劇的鑼鼓,和一位古英雄悲壯的詠歎。狗吠。蟲吟。最後萬籟皆沉,隻餘下鄰居的水龍頭作細細的龍吟,蚯蚓在星光下鑿土的歌聲。

因為這就是他的家鄉,兒時就熟悉的夏日的夜晚。不記得他一生揮過多少柄蒲扇,撲過多少隻流螢,拍死多少隻蚊子?不記得長長的一夏鯨飲過多少杯涼茶、酸梅湯、綠豆湯、冰杏仁?隻曉得這些絕不是冷氣和可口可樂所能代替。行前的半個月,他的生活寧靜而安詳。因為蒲公英的歲月一開始,這樣的日子,不,這樣的節奏就不再可能。在高速的劇動和多音節的呼吸之前他必須儲蓄足夠的清醒與自知。他知道,一架猛烈呼嘯的噴射機在跑道那邊叫他,許多城,許多長長的街伸臂在迎他,但他的靈魂反而異常寧靜。因為新大陸和舊大陸,海洋和島嶼已經不再爭辯,在他的心中。他是中國的。這一點比一切都重要。他吸的既是中國的芬芳,在異國的山城裏,亦必吐露那樣的芬芳,不是科羅拉多的積雪所能封鎖。每一次離開是一次劇烈的連根拔起。但是他的根永遠在這裏,因為泥土在這裏,落葉在這裏,芬芳,亦永永永永播揚自這裏。

他以中國的名字為榮。有一天,中國亦將以他的名字為榮。

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六日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裏,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裏風裏,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台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曆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裏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隻有氣候,隻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裏,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這樣想時,嚴寒裏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後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裏麵是中國嗎?那裏麵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隻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裏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裏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裏?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櫥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裏?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裏麵。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隻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麼rain也好pluie(法語,雨)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霹雹(簡體的雲字與電字,已不屬雨部),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台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蒙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沐發後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和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裏幹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地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雲牽霧。一來高,二來幹,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裏“蕩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裏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仍須回來中國。台灣濕度很高,最饒雲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籟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衝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鬱的水汽從穀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隻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壑,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兩次,隻能在白茫茫裏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遊戲。回到台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閑,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繚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隻要不是石破天驚的台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更籠上一層淒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兩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裏,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麵,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筒裏麵,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暗,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簷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裏,陰影在戶內延長複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裏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裏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裏,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齧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裏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聽台風台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英尋舊稱)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來,掀翻整個太平洋隻為向他的矮屋簷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蝸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裏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瀨瀉過,秋意便彌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裏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曆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閣閣,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隻有去《詩經》的韻裏尋找。現在隻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裏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裏握一隻纖纖的手。台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隻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簷。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嚐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隻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裏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幹幹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裏,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一九七四年春分之夜

高速的聯想

那天下午從九龍駕車回馬料水,正是下班時分,大埔路上,高低長短形形色色的車輛,首尾相銜,時速二十五英裏。一隻鷹看下來,會以為那是相對爬行的兩隊單角蝸牛,單角,因為每輛車隻有一根收音機天線。不料快到沙田時,莫名其妙地塞起車來,一時單角的蝸牛都變成了獨須的病貓,廢氣暖暖,馬達喃喃,像集體在腹誹狹窄的公路。熄火又不能,因為每隔一會兒,整條車隊又得蠢蠢蠕動。前麵究竟在搞什麼鬼,方向盤的舵手誰也不知道。載道的怨聲和咒語中,隻有我沾沾自喜,欣然獨笑。俯瞥儀表板上,從左數過來第七個藍色鈕鍵,輕輕一按,我的翠綠色小車忽然離地升起,升起,像一片逍遙的綠雲牽動多少愕然仰羨的眼光,悠悠揚揚向東北飛逝。

那當然是真的:在擁擠的大埔路上,我常發那樣的狂想。我愛開車。我愛操縱一架馬力強勁反應敏靈野蠻又柔馴的機器,我愛方向盤在掌中微微顫動四輪在身體下麵平穩飛旋的那種感覺,我愛用背肌承受的壓力去體會起伏的曲折的地形山勢,一句話,我崇拜速度。阿拉伯的勞倫斯曾說:“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種古老的獸欲。”以運動的速度而言,自詡萬物之靈的人類是十分可憐的。褐雨燕的最高時速,是二百九十點五英裏。狩獵的鷹在俯衝下撲時,能快到每小時一百八十英裏。比賽的鴿子,有九十六點二九英裏的時速。獸中最速的選手是豹和羚羊:長腿黑斑的亞洲豹,綽號“獵豹”者,在短程衝刺時,時速可到七十英裏,可惜五百碼後,就降成四十多英裏了;叉角羚羊奮蹄疾奔,可以維持六十英裏時速。和這些相比,“動若脫兔”隻能算“中駟之才”:英國野兔的時速不過四十五英裏。“白駒過隙”就更慢了,騎師胯下的賽馬每小時隻馳四十三點二六英裏。人的速度最是可憐,一百碼之外隻能達到二十六點二二英裏的時速。

可憐的凡人,奔騰不如虎豹,跳躍不如跳蚤,遊泳不如旗魚,負重不如螞蟻,但是人會創造並駕馭高速的機器,以逸待勞,不但突破自己體能的極限,甚至超邁飛禽走獸,意氣風發,逸興遄飛之餘,幾疑可以追神跡,躡仙蹤。高速,為什麼令人興奮呢?生理學家一定有他的解釋,例如循環加速、心跳變劇等等。但在心理上,至少在潛意識裏,追求高速,其實是人與神爭的一大欲望:地心引力是自然的法則,也就是人的命運,高速的運動就是要反抗這法則,雖不能把它推翻,至少可以把它的限製壓到最低。賽跑或賽車的選手打破世界紀錄的那一刹那,是一閃宗教的啟示,因為凡人體能的邊疆,又向前推進了一步,而人進一步,便是神退一步,從此,人更自由了。

滑雪、賽跑、遊泳、賽車、飛行等等的選手,都稱得上是英雄。他們的自由和光榮是從神手裏,不是從別人的手裏,奪過來的。他們所以成為英雄,不是因為犧牲了別人,而是因為克服了自然,包括他們自己。

若論緊張刺激的動感,高速運動似乎有這麼一個原則:就是,憑借的機械愈多,和自然的接觸就愈少,動感也就減小。賽跑,該是最直接的運動。賽馬,就間接些,但憑借的不是機械,而是一匹汗油生光肌腱勃怒奮鬣揚蹄的神駒。最間接的,該是賽車了,人和自然之間,隔了一隻鐵盒,四隻輪胎。不過,愈是間接的運動,就愈高速,這對於生就低速之軀的人類說來,實在是一件難以兩全的事情。其他動物麵對自己天生的體速,該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怡然的吧?我常想,一隻時速零點零三英裏的蝸牛,放在跑車的擋風玻璃裏去看劇動的世界,會有怎樣的感受?

許多人愛駕敞篷的跑車,就是想在高速之中,承受、享受更多的自然:時速超過七十五英裏,八十英裏,九十英裏,全世界轟然向你撲來,發交給風,肺交給激湍洪波的氣流,這時,該有點飛的感覺了吧。阿拉伯的勞倫斯有耐性騎駱駝,卻不耐煩駕駛汽車:他認為汽車是沒有靈性的東西,隻合在風雨中乘坐。從沙漠回到文明,才下了駝背,他便跨上電單車,去拜訪哈代和蕭伯納。他在電單車上,每月至少馳騁二千四百英裏,快的時候,時速高達一百英裏,終因車禍喪生。

我騎過五年單車,也駕過四年汽車,卻從未駕過電單車,但勞倫斯馳驟生風的豪情,我可以仿佛想象。電單車的驍騰剽悍,遠在單車之上,而衝風搶路身隨車轉的那種投入感,更遠勝靠在桶形椅背踏在厚地毯上的方向舵手。電影《逍遙遊》(Easy Rider)裏,三騎士在美國西南部的沙漠裏直線疾馳的那一景,在搖滾樂亢奮的節奏下,是現代電影的高潮之一。我想,在潛意識裏,現代少年是把桀驁難馴的電單車當馬騎的:現代騎士仍然是戴盔著靴,而兩腳踏鐙雙肘向外分掌龍頭兩角的騎姿,卻富於浪漫的誇張,隻有馬達的厲嘯逆人神經而過,比不上古典的馬嘶。現代車輛的引擎,用馬力來標示電力,依稀有懷古之風。準此,則敞篷車可以比擬遠古的戰車,而四門的“轎車”(sedan)更是複古了。六十年代的中期,福特車廠驅出的“野馬”(Mustang)號擬跑車,頸長尾短,剽悍異常,一時縱橫於超級公路,逼得克萊斯勒車廠隻好放出一群修矯靈猛的“戰馬”(Charger)來競逐。

我學開車,是在一九六四年的秋天。當時我從皮奧裏亞(Peoria)去艾奧瓦訪葉珊與黃用,一路上,火車誤點,灰狗的長途車轉車費時,這才省悟,要過州曆郡親身去縱覽惠特曼和桑德堡詩中體魄雄偉的美國,手裏必須有一個方向盤。父親在台灣聞言大驚,一封航空信從鬆山飛來,力阻我學駕車。但無窮無盡更無紅燈的高速公路在敻闊自由的原野上張臂迎我,我的邏輯是:與其把生命交托給他人,不如握在自己的手裏。學了七小時後,考到了駕駛執照。發那張硬卡給我的美國警察說:“公路是你的了,別忘了,命也是你的。”

奇妙的方向盤,轉動時世界便繞著你轉動,靜止時,公路便平直如一條分發線。前麵的風景為你剖開,後麵的背景呢,便在反光鏡中縮成微小,更微小的幻影。時速上了七十英裏,反光鏡中分巷的白虛線便疾射而去如空戰時機槍連閃的子彈,萬水千山,記憶裏,漫漫的長途遠征全被魔幻的反光鏡收了進去,再也不放出來了。“歡迎進入內布拉斯加”“歡迎來加利福尼亞”“歡迎來內華達”,闖州穿郡,記不清越過多少條邊界,多少道稅關。高速令人興奮,因為那純是一個動的世界,擋風玻璃是一望無饜的窗子,光景不息,視域無限,油門大開時,直線的超級大道變成一條巨長的拉鏈,拉開前麵的遠景蜃樓摩天絕壁拔地倏忽都削麵而逝成為車尾的背景被拉鏈又拉攏。高速,使整座雪山簇簇的白峰盡為你回頭,千頃平疇旋成車輪滾滾的輻輳。春去秋來,多變的氣象在擋風窗上展示著神的容顏:風沙雨露和冰雪,烈日和冷月,沙漠裏的飛蓬,草原夏夜密密麻麻的蟲屍,撲麵踹來大卡車輪隙踢起的卵石,這一切,都由那一方弧形的大玻璃共同承受。

從海岸到海岸,從極東的森林洞(Woods Hole)浸在大西洋的寒碧到太平洋暖潮裏浴著的長堤,不斷的是我的輪印橫貫新大陸。坦蕩蕩四巷並驅的大道自天邊伸來又沒向天邊,美利堅,卷不盡展不絕一幅橫軸的山水隻為方向盤後麵的遠眺之目而舒放。現代的徐霞客坐遊異域的煙景,為我配音的不是古典的馬蹄嘚嘚風帆飄飄,是八汽缸引擎輕快的低吟。

二十輪轟轟地翻滾,體格修長而魁梧的鋁殼大卡車,身長數倍於一輛小轎車,超它時全身的神經緊縮如猛收一張網,胃部隱隱地痙攣,兩車並馳,就像在狹長的懸崖上和一匹犀牛賽跑,真是瘋狂。一時小車驚竄於左,重噸的貨櫃車奔騰而咆哮於右,右耳太淺,怎盛得下那樣一旋渦的騷音?一九六五年初,一個苦寒凜冽的早晨,灰白迷蒙的天色像一塊毛玻璃,道奇小車載我自芝加哥出發,碾著滿地的殘雪碎冰,一日七百英裏的長征,要趕回葛底斯堡去。出城的州際公路上,遇上了重載的大貨車隊,首尾相銜,長可半英裏,像一道絕壁蔽天水聲震耳的大峽穀,不由分說,將我夾在縫裏,挾持而去。就這樣一直對峙到印第安納州境,車行漸稀,才放我出峽。

後來駛車日久,這樣的超車也不知經曆過多少次了,渾不覺二十輪卡車有多威武,直到前幾天,在香港的電視上看到了斯皮爾伯格導演的悚栗片《決鬥》(Duel)。一位急於回家的歸客,在野公路上超越一輛龐然巨物的油車,激怒了高踞駕駛座上的隱身司機,油車變成了金屬的恐龍怪獸,挾其邪惡的暴力盲目地衝刺,一路上天崩地塌火雜雜銜尾追來。反光鏡裏,驚瞥赫現那油車的車頭已經是一頭狂獸,而一進隧道,車燈亮起,可駭目光灼灼黑凜凜一尊妖牛。看過斯皮爾伯格後期作品《大白鯊》,就知道在《決鬥》裏,他是把那輛大油車當作一匹猛獸來處理的,但它比大白鯊更凶頑更神秘,更令人分泌腎上腺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