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火車電氣化之後,大家坐在冷靜如冰箱的車廂裏,忽然又懷起古來,隱隱覺得從前的黑頭老火車,曳著煤煙而且重重歎氣的那種,古拙剛愎之中仍不失可親的味道。在從前那種車上,總有小販穿梭於過道,叫賣齋食與“鳳爪”,更少不了的是報販。普通票的車廂裏,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雜雜遝遝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報,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雞爪,有的閑閑地聊天,有的激昂慷慨地痛論國是,但旁邊的主婦並不理會,隻顧得嗬斥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香港社會的樣品,這裏便是。周末的加班車上,更多廣州返來的回鄉客,一根扁擔,就挑盡了大包小籠。此情此景,總令我想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的名畫《三等車上》。隻可惜香港沒有產生自己的杜米埃,而電氣化後的明淨車廂裏,從前那些汗氣、土氣的乘客,似乎一下子都不見了,小販子們也絕跡於月台。我深深懷念那個摩肩抵肘的時代。站在今日畫了黃線的整潔月台上,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直到記起了從前那一聲汽笛長嘯。

寫火車的詩很多,我自己都寫過不少。我甚至譯過好幾首這樣的詩,卻最喜歡土耳其詩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這首:

去什麼地方呢?這麼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淒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麼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一九八四年五月七日

假如我有九條命

假如我有九條命,就好了。

一條命,就可以專門應付現實的生活。苦命的丹麥王子說過: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與生俱來的千般驚擾。現代人最煩的一件事,莫過於辦手續;辦手續最煩的一麵莫過於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卻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機關發的,當然力求其小,於是申請人得在四根牙簽就塞滿了的細長格子裏,填下自己的地址。許多人的地址都是節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門牌還有幾號之幾,不知怎麼填得進去。這時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須彌納入芥子,或者隻要在格中填上兩個字:“天堂”。一張表填完,又來一張,上麵還有密密麻麻的各條說明,必須皺眉細閱。至於照片、印章,以及各種證件的號碼,更是缺一不可。於是半條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條勉強可以用來回信和開會,假如你找得到相關的來信,受得了鄰座的煙熏。

一條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親和嶽母。父親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傾好動的人,喜歡與鄉親契闊談宴,現在卻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裏,出不得門,隻能追憶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懷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孫女。嶽母也已過了八十,五年前斷腿至今,步履不再穩便,卻能勉力以蹣跚之身,照顧旁邊的朦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來,她便遷來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婦之家的瑣務,對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無絕人之路,我失去了母親,神卻再補我一個。

一條命,用來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職的丈夫,男人忙於外務,做這件事不過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卻是專職。女人填表,可以自稱“主婦”(housewife),卻從未見過男人自稱“主夫”(house husband)。一個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這樣的神恩應該細加體會,切勿視為當然。我覺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稱職一點,原因正是有個好太太。做母親的既然那麼能幹而又負責,做父親的也就樂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實行的是總理製,我隻是合照上那位儼然的元首。四個女兒天各一方,負責通信、打電話的是母親,做父親的總是在忙別的事情,隻在心底默默懷念著她們。

一條命,用來做朋友。中國的“舊男人”做丈夫雖然隻是兼職,但是做起朋友來卻是專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讓他仗義疏財,去做一個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稱小孟嚐”,便能贏得賢名。這種有友無妻的作風,“新男人”當然不取。不過新男人也不能遺世獨立,不交朋友。要表現得“夠朋友”,就得有閑、有錢,才能近悅遠來。窮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遊?我不算太窮,卻窮於時間,在“夠朋友”上麵隻敢維持低姿態,大半僅是應戰。跟身邊的朋友打完消耗戰,再無餘力和遠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維持龐大的通訊網了。演成近交而不遠攻的局麵,雖雲目光如豆,卻也由於鞭長莫及。

一條命,用來讀書。世界上的書太多了,古人的書尚未讀通三卷兩帙,今人的書又洶湧而來,將人淹沒。誰要是能把朋友題贈的大著通通讀完,在斯文圈裏就稱得上是聖人了。有人讀書,是縱情任性地亂讀,隻讀自己喜歡的書,也能成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詣地精讀,隻讀名門正派的書,立誌成為通儒。我呢,論狂放不敢做名士,論修養不夠做通儒,有點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寫作,就可以規規矩矩地治學;或者不教書,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讀書。假如有一條命專供讀書,當然就無所謂了。

書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隨便。老師考學生,畢竟範圍有限,題目有形。學生考老師,往往無限又無形。上課之前要備課,下課之後要閱卷,這一切都還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學生閑談問答之間,更能發揮“人師”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師出高徒”,未必盡然。老師太有名了,便忙於外務,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溫?倒是有一些老師“博學而無所成名”,能經常與學生接觸,產生實效。

另一條命應該完全用來寫作。台灣的作家極少是專業,大半另有正職。我的正職是教書,幸而所教與所寫頗有相通之處,不至於互相排斥。以前在台灣,我日間教英文,夜間寫中文,頗能並行不悖。後來在香港,我日間教三十年代文學,夜間寫八十年代文學,也可以各行其是。不過藝術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動,沒有一位兼職然而認真的藝術家不把藝術放在主位。魯本斯任荷蘭駐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禦花園裏作畫。一位侍臣在園中走過,說道:“喲,外交家有時也畫幾張畫消遣呢。”魯本斯答道:“錯了,藝術家有時為了消遣,也辦點外交。”陸遊詩雲:“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馬周遇合非公誰?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谘。”陸遊認為杜甫之才應立功,而不應僅僅立言,看法和魯本斯正好相反。我讚成魯本斯的看法,認為立言已足自豪。魯本斯所以傳後,是由於他的藝術,不是他的外交。

一條命,專門用來旅行。我認為沒有人不喜歡到處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閱他鄉,不但可以認識世界,亦所以認識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華郵輪,謝靈運再世大概也會如此。有人背負行囊,翻山越嶺。有人騎自行車環遊天下。這些都令我羨慕。我所優為的,卻是駕車長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愛旅行,所以夫妻兩人正好互做旅伴,這一點隻怕徐霞客也要豔羨。不過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險家,我們,隻是淺遊而已。

最後還剩一條命,用來從從容容地過日子,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並不特別要追求什麼,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一九八五年七月七日

沒有鄰居的都市

六年前從香港回來,就一直定居在高雄,無論是醒著夢著,耳中隱隱,都是海峽的濤聲。老朋友不免見怪:為什麼我背棄了台北。我的回答是:並非我背棄了台北,而是台北背棄了我。

在南部這些年來,若無必要,我絕不輕易北上。有時情急,甚至斷然說道:“拒絕台北,是幸福的開端!”因為事無大小,台北總是坐莊,諸如開會、演講、聚餐、展覽等等,要是台北一招手就倉皇北上,我在高雄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麼說來,我真像一個無情的人了,簡直是忘恩負義。其實不然。我不去台北,少去台北,怕去台北,絕非因為我忘了台北,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忘不了台北——我的台北,從前的台北。那一坳繁華的盆地,那一盆少年的夢,壯年的回憶,盛著我初做丈夫,初做父親,初做作家和講師的情景,甚至更早,盛著我還是學生還有母親的歲月——當時燦爛,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五十年代,我的台北;無論我是坐汽車從西北,或是坐火車從西南,或是坐飛機從東北進城,那個台北是永遠回不去了。

至於從八十年代忽已跨進九十年代的台北,無論從報上讀到,從電視上看到,或是親身在街頭遇到的,大半都不能令人高興;無論先知或騙子用什麼“過渡”“多元”“開放”來詮釋,也不能令人感到親切。你走在忠孝東路上,整個亮麗而囂張的世界就在你肘邊推擠,但一切又似乎離你那麼遙遠,什麼也抓不著,留不住。像傳說中一覺醒來的獵人,下得山來,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你走在台北的街上。

所謂鄉愁,如果是地理上的,隻要一張機票或車票,帶你到熟悉的門口,就可以解決了。如果是時間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單行,所有的門都閉上了,沒有一扇能讓你回去。經過香港的十年,我成了一個時間的浪子,背著記憶沉重的行囊,回到台北的門口,卻發現金鑰匙丟了,我早已把自己反鎖在門外。

驚疑和悵惘之中,即使我叫開了門,裏麵對立著的,也不過是一張陌生的臉,冷漠而不耐。

“那你為什麼去高雄呢?”朋友問道,“高雄就認識你嗎?”

“高雄原不識年輕的我,”我答道,“我也不認識從前的高雄。所以沒有失落什麼,一切可以從頭來起。台北不同,背景太深了,自然有滄桑。台北盆地是我的回聲穀,無窮的回聲繞著我,祟著我,轉成一個記憶的旋渦。”

那條廈門街的巷子當然還在那裏。台北之變,大半是朝東北的方向,挖土機對城南的蹂躪,規模小得多了。如果台北盆地是一個大回聲穀,則廈門街的巷子是一條曲折的小回聲穀,響著我從前的步聲。我的那條“家巷”,一一三巷,巷頭連接廈門街,巷尾通到同安街,當然仍在那裏。這條窄長的巷子,頗有文學的曆史。五十年代,《新生報》的宿舍就在巷腰,常見彭歌的蹤影。有一度,潘壘也在巷尾卜居。《文學雜誌》的時代,發行人劉守宜的寓所,亦即雜誌的社址,就在巷尾斜對麵的同安街另一小巷內。所以那一帶的斜巷窄弄,也常聞夏濟安、吳魯芹的咳唾風生,夏濟安因興奮而赧赧的臉色,對照著吳魯芹泰然的眸光。王文興家的日式古屋掩映在老樹蔭裏,就在同安街尾接水源路的堤下,因此腳程所及,也常在附近出沒。那當然還是《家變》以前的淹遠歲月。後來黃用家也遷去一一三巷,門牌隻差我家幾號,一陣風過,兩家院子裏的樹葉都會前後吹動的。

赫拉克利特說過:“後浪之來,滾滾不斷。拔足更涉,已非前流。”時光流過那條長巷的回聲狹穀,前述的幾人也都散了。隻留下我這廈門人氏,長守在廈門街的僻巷,直到八十年代的中葉,才把它,我的無根之根,非產之產,交給了晚來的洪範書店和爾雅出版社去看顧。

隻要是我的“忠實讀者”,沒有不知道廈門街的。近乎半輩子在其中消磨,母親在其中謝世,四個女兒和十七本書在其中誕生,那一帶若非我的鄉土,至少也算是我的市井、街坊、閭裏或故居。若是我患了夢遊症,警察當能在那一帶將我尋獲。

盡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時刻,是不會去重遊舊地的。盡管每個月必去台北,卻沒有勇氣再踏進那條巷子,更不敢去憑吊那棟房子,因為巷子雖已拓寬、拉直,兩旁卻立刻停滿了汽車,反而更形狹隘。曾經是扶桑花、九重葛掩映的矮牆頭,連帶扶疏的樹影全不見了,代之矗起的是層層疊疊的公寓,和另一種枝柯的天線之網。清脆的木屐敲叩著滿巷的寧謐,由遠而近,由近而低沉。清脆的腳踏車鈴在門外叮叮曳過,那是早晨的報販,黃昏放學的學生,還有三輪車夾雜在其間。夜深時自有另外的聲音來接班,淒清而幽怨的是按摩女或盲者的笛聲,悠緩地路過,低抑中透出沉洪的,是呼喚晚睡人的“燒肉粽”。那燒肉粽,一掀開籠蓋白氣就騰入夜色,我雖然從未開門去買過,但是聽在耳裏,知道巷子裏還有人在和我分擔深夜,卻減了我的寂寞。

但這些都消失了,拓寬而變窄的巷子,激蕩著汽車、爆發著機車的噪音。巷裏住進了更多的人,卻失去了鄰居,因為回家後人人都把自己關進了公寓,出門,又把自己關進了汽車。走在今日的巷子裏,很難聯想起我寫的《月光曲》:

廈門街的小巷纖細而長

用這樣幹淨的麥管吸月光

涼涼的月光,有點薄荷味的月光

而機器狼群的厲嗥,也淹蓋了我的《木屐懷古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讓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樂器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要投稿,台灣“《中央副刊》”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從香港來台,插班台大外文係三年級,立刻認真向台灣“《中央副刊》”投稿,每投必中。隻有一次詩稿被退,我不服氣,把原詩再投一次,竟獲刊出。這在中國的投稿史上,不知有無前例。最早的時候,每首詩的稿酬是五元,已經夠我帶女友去看一場電影,吃一次館子了。

詩稿每次投去,大約一周之後刊登。算算日子到了,一大清早隻要聽到前院拍撻一聲,那便是報紙從竹籬笆外飛了進來。我就推門而出,拾起大王椰樹下的報紙,就著玫紅的晨曦,輕輕、慢慢地抽出裏麵的副刊。最先瞥見的總是最後一行詩,隻一行就夠了,是自己的。那一刹那,世界多奇妙啊,朝霞是新的,報紙是新的,自己的新作也是簇簇新嶄嶄新。編者又一次肯定了我,世界,又一次向我矚目,真夠人飄飄然的了。

不久稿費通知單就來了,靜靜抵達門口的信箱。當然還有信件、雜誌、贈書。世界來敲門,總是騎著腳踏車來的,刹車聲後,更撳動痙攣的電鈴。我要去找世界呢,也是先牽出輕俊而靈敏的赫赳力士(Hercules),左腳點鐙,右腳翻騰而上,曳一串爽脆的鈴聲,便上街而去。腳程帶勁而又順風的話,下麵的雙輪踩得出哪吒的氣勢,中山北路女友的家,十八分鍾就到了。

台大畢業的那個夏夜,我和蕭堉勝並馳腳踏車直上圓山,躺在草地上怔怔地對著星空。學生時代終於告別了,而未來充滿了變數,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還沒有流行什麼“失落的一代”,我們卻真是失落了。幸好人在社會,身不由己。大學生畢業後受訓、服役,從我們那一屆開始。我們是外文係出身,不必去鳳山嚴格受訓,便留在台北做起翻譯官來。我先後在“國防部”的聯絡局與第三廳服役,竟然出入“總統府”達三年之久。直到一九五六年,夏濟安因為事忙,不能續兼東吳的散文課,要我去代課。這是我初登大學講壇的因緣。

住在五十年代的台北,自覺紅塵十丈,夠繁華的了。其實人口壓力不大,交通也還流暢,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點田園的野趣。騎著腳踏車,在和平東路上向東放輪疾駛,翹起的拇指山蠻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為前麵沒有高樓,而一過新生南路,便車少人稀,屋宇零落,開始荒了。雙輪向北,從中山北路二段右轉上了南京東路,並非今日寬坦的四線大道,啊不是,隻是一條粗鋪的水泥彎路,在水田青秧之間蜿蜒而隱。我上台大的那兩年,雙輪沿羅斯福路向南,右首盡是秧田接秧田,那麼純潔無辜的鮮綠,偏偏用童真的白鷺來反喻,怎不令人眼饞,若是久望,真要得“饜綠症”了。這種幸福的危機,目迷霓虹的新台北人是不用擔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黃昏,寒流來襲,吳炳鍾老師召我去他家吃火鍋。冒著削麵的冰風騎車出門,我先去衡陽街兜了一圈。不過八點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連汽車、腳踏車也見不到幾輛,隻有陰雲壓著低空,風聲搖撼著樹影。五十年代的台北市,今日回顧起來,隻像一個不很起眼的小省城,繁榮或壯麗都說不上,可是空間的感覺似乎很大,因為空曠,至少比起今日來,人稀車少,樹密屋低。四十年後,台北長高了,顯得天小了,也長大了,可是因為擠,反而顯得縮了。台北,像裹在所有台北人身上的一件緊身衣。那緊,不但是對肉體,也是對精神的壓力,不但是空間上,也是時間上的威脅。一根神經質的秒針,不留情麵地追逐所有的台北人。長長短短的截止日期,為你設下了大限小限,令你從夢裏驚醒。隻要一出門,天羅地網的招牌、噪音、廢氣、資訊資訊資訊,就把你鞭笞成一隻無助的陀螺。

何時你才能麵對自己呢?

那時的武昌街頭,一位詩人可以靠在小書攤上,君臨他獨坐的王國,與磨鏡自食的斯賓諾莎,以桶為家的戴阿吉尼司遙遙對笑。而牯嶺街的矮樹短牆下,每到夜裏,總有一群夢遊昔日的書迷,或老或小,或佝僂,或蹲踞,向年淹代遠的一堆堆一疊疊殘篇零簡、孤本秘籍,各發其思古之幽情。

那時的台北,有一種人叫作“鄰居”。在我廈門街巷居的左鄰,有一家人姓程。每天清早,那父親當庭漱口,聲震四方。晚餐之後,全家人合唱聖歌,天倫之樂隨安詳的旋律飄過牆來。四十年後,這種人沒有了。舊式的“厝邊人”全絕跡了,換了一批戴麵具的“公寓人”。這些人顯然更聰明,更富有,更忙碌,愛拚才會贏,令人佩服,卻難以令人喜歡。

台北已成沒有鄰居的都市。

使我常常回憶發跡以前的那座古城。它在電視和電腦的背後,傳真機和行動電話的另一麵。坐上三輪車我就能回去,如果我找到得一輛三輪車。

一九九二年一月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雙城記往

英國小說大家狄更斯的名著《雙城記》,以法國大革命的動蕩時代為背景,敘述在倫敦與巴黎之間發生的一個悲壯故事。卷首的一段名言,道盡一個偉大時代的希望與絕望,矛盾之中別有天機,曆來不斷有人引述。其實雙城的現象不但見於時勢與國運,即使在個人的生命裏,也常成為地理的甚至心理的格局。不過雙城的格局也應具相當的條件。例如相距不可太遠,否則相互的消長激蕩不夠迅疾,也欠明顯。同時雙方必須勢均力敵,才成其為犄角之勢,而顯得緊張有趣,否則以小事大或以大吞小,就難謂其雙了。另一方麵,距離也不能太小,格調也不能太近,否則缺少變化,沒有對照,就有點像複製品了。

這麼說來,《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莫斯科與聖彼得堡也算得是雙城。長安與洛陽先後成為西漢與東漢的京都,當然也是雙城。其實長安的故址鎬京與洛陽,先後也是西周與東周建都所在。民初作家筆下並稱的京滬,旗鼓相當,確有雙城之勢,但是對我並非如此,隻因我久居南京而少去上海。抗戰時代,我在重慶七年,卻無緣一遊成都。後來在廈門大學讀了一學期,也從未去過福州。我的生命之中出現雙城的形勢,是從台北和香港之間開始,那時,七十年代已近中葉了。

其實對我說來,七十年代是從丹佛啟幕的。在落基大山皚皚雪峰的冷視下,我在那高旱的山城住了兩年,詩文的收獲不豐,卻帶回來熱烈的美國民謠和搖滾樂,甚至宣稱:在踏入地獄之前,如果容我選擇,則我要帶的不一定是詩,而且一定不是西洋現代詩。

一九七一年夏天我回到台北,滿懷鼓吹美國搖滾樂的熱情,第一件事情便是在《人間》副刊發表我翻譯的一篇長文,奈德·羅倫(Ned Rorem)所撰的《披頭的音樂》,頗令一般文友感到意外。那時的台灣,經濟正趨繁榮,“外交”卻遭重挫,政治氣氛相當低迷。主編王鼎鈞拿到我的稿子,同樣覺得意外,並且有點政治敏感,顯得沉吟不決,但終於還是刊出了。不久我去各校演講,常以美國的搖滾樂為題,聽眾很多。我對朋友自嘲說,我大概是台灣最老的搖滾樂迷了,同時我為《皇冠》雜誌寫一個專欄,總名《聽,那一窩夜鶯》,原擬介紹十二位女歌手,包括瓊娓·米巧和阿麗莎·富蘭克林,結果隻刊了瓊·拜絲和久迪·柯玲絲兩位便停筆了,十分可惜。

自己的創作也受到歌謠的影響。其實早從丹佛時代的《江湖上》起,這影響已經開始。在詩集《白玉苦瓜》裏,這種民謠風的作品至少有十首:日後的《兩相惜》《小木屐》等作仍是沿此詩風歌韻。當時寫這些格律小品,興到神來,揮筆而就,無須終夕苦吟,卻未料到他日流傳之廣,入樂之頻,遠遠超過深婉曲折的長篇。像《鄉愁》《民歌》《鄉愁四韻》這幾首,大陸讀者來信,就經常提起。詩,比人先回鄉,該是詩人最大的安慰。

這當然是後來的事了。但是早在七十年代初期,這些詩在受歌謠啟示之餘,已經倒過來誘發了台灣當時所謂的現代民謠。楊弦把我的八首詩譜成了新曲,有的用西洋搖滾的節奏,像《搖搖民謠》;有的伴以二胡低回而溫婉的鄉音,像《鄉愁》。不過楊弦統稱之為現代民歌,而且在一九七五年六月六日的雨夜,領著一群歌手與琴手,演唱給中山堂的兩千聽眾。這時,七十年代剛到半途。

後來現代民歌漸成氣候,年輕的作曲者和歌手紛紛興起,又成了校園歌曲,曆七十年代而不衰。但自八十年代以來,這一股清新的支流漸被吸入流行歌曲的滔滔洪流,涇渭難分,下落不明。除了像羅大佑那樣仍能保持鮮明的反叛風格者之外,多半都已陷入商業主義,不但內容淺薄,歌詞尤其鄙陋。

在六十年代的文壇,期刊雜誌曾經是為嚴肅文學證道甚至殉道的重鎮。除了同人詩刊之外,《文星》《現代文學》《文學季刊》《幼獅文藝》《純文學》等雜誌,前前後後,撐持了大半個文壇。若要追尋六十年代的腳印,多在此中,因為那時報紙的副刊,除了林海音、王鼎鈞少數主編者之外,都不很同情現代文學,所以“前衛作家”之類不得不轉入地下,成為“半下流社會”。

但是到了七十年代,情況卻有了逆轉,副刊漸執文壇牛耳,文學雜誌卻靠邊站了。令人印象最深的,乃是崛起《人間》的“高信疆現象”。……在文壇上,當時寫實主義與鄉土意識乃應運而生。高信疆適時出現,英勇而靈巧地推進了當年的文運,影響至為深遠。方其盛時,簡直可以“挾繆斯以召作家”,左右文壇甚至文化界的氣候。他的精力旺,反應快,腳步勤,點子也多,很有早年蕭孟能、朱橋的遺風,卻比前人多了大報的銷路、頻率、財力可供驅遣。從專題策劃到美工升級,從專訪、座談、演講、論戰到大型文學獎的評審,副刊在高信疆的運轉之下,發揮了前所未有的魅力與影響。

這情形,直到一九七八年瘂弦從威斯康星學成歸國,才有改觀。瘂弦是一位傑出詩人,且有多年主編《幼獅文藝》的經驗,文壇的淵源深廣,接手《聯副》之後,自然成為另一重鎮。於是兩大報副刊爭雄的局麵展開,成為文壇新的生態。在七十年代,報禁未開,每天三大張的篇幅中,副刊最具特色,影響十分深遠。作家在大報上隻要刊出一篇好作品,就為文壇眾所矚目。反而在解嚴之後,各報大事增張,徒然多了一些言不及義的港式“無厘頭”副刊,模糊了文藝和消遣的區分。在“雞兔同籠”的渾水裏,真正的作家欲求一文驚世,比從前反而要難得多了。

七十年代的文學期刊,隻有《中外文學》和《書評書目》等寥寥幾種,影響不如六十年代。兩大報的副刊不但讀者多、稿酬高、言論開放、文章整齊、版麵活潑,且多海外作者,視界較寬。兩邊的編輯部有的是人力與財力,而且勤於邀約海外稿件,因為當時台灣的言論與資訊限製仍多,海外學者與作家乃顯得見多識廣,尤以對大陸的情況為然,何況人在海外,也比較不怕政治禁忌。所以夏誌清的論評、陳若曦的小說,每刊一篇,常會引起一陣轟動。曾有若幹作者,在台灣投稿不刊,去了美國再投回來,就登出來了。這種“遠來僧尼情意結”(因為有不少女作家),引起一句笑話:“到人間的捷徑是經由美國。”

香港,當然也是一條捷徑。早在七十年代,相對於台北的禁閉,香港是兩岸之間地理最逼近、資訊最方便、政治最敏感、言論卻最自由的地區;而在兩岸若離若接的後門,也是觀察家、統戰家、記者、間諜最理想的看台。

……

我去香港中文大學的中文係任教,是在一九七四年的夏末。這決定對我的後半生,影響重大,因為我一去就是十一年,再回頭時,頭已白了。如果我當初留在台北,則我的大陸情結不得發展,而我的香港因緣也無由發生,於是作品的主題必大為改觀,而文學生命也另呈風貌。曆史的棋局把我放在七十年代後期的香港,對我說來,是不能再好的一步。

但是初去香港,卻麵臨一大挑戰。英語和粵語並行,西方和東方交彙,左派和右派對立,香港確實是充滿矛盾而又兼容並蓄的地方:兩岸下棋,它觀棋,不但觀棋,還要評棋。

我去香港,正值“文革”末期,……中文大學的學生會,口號是“認祖關社”(認識祖國,關心社會),言論完全追隨新華社,對台灣的一切都予否定。從九龍乘渡輪去香港,中國銀行頂樓垂下的大紅布條,上書“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在波上赫然可見。……

在那種年代,一個敏感的藝術心靈,隻要一出鬆山機場,就勢必承受海外的風雨。香港,中國大陸統戰的後門,在“文革”期間風雨更大。首先,你發現身邊的朋友都變了。於梨華學妹進入大陸的前夕,在香港和我見麵,席間的語氣充滿了對“新大陸”……的樂觀。溫健騮,我在政大的高足,準備研究《金光大道》做他的博士論文,並且苦諫落伍的老師,應該認清什麼才是中國文學的大道。唐吉訶德方欲苦戰風車,卻發現桑丘·龐沙,甚至羅西南代都投向了磨坊的一方,心情可想而知。

然後是左報左刊的圍剿,文章或長或短,體裁有文有詩,前後加起來至少有十萬字,罪名不外是“反華”“反人民”“反革命”。有一首長詩火力射向夏誌清和我,中間還有這樣義正詞嚴的警句:你精致的白玉苦瓜,怎禁得起工人的鐵錘一揮?時間到了,終難逃人民的審判!

上課也有問題。我教的一門“現代文學”,範圍是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選課的學生少則五六十人,多則逾百。可是坊間的新文學史之類,不外是王瑤、劉綬鬆所著,意識形態一律偏左,從胡適到沈從文,從梁實秋到錢鍾書,凡非左作家不是否定,便是消音,沒有一本可用。我隻好自編史綱,自選教材,從頭備起課來。還記得在講新詩的時候,一位左傾的學生問我,為什麼不選些當代進步的詩人。我正沉吟之際,班上另一位學生卻搶著說:“那些詩多乏味,有什麼讀頭?”問話的男生拗不過答話的女生,就不再提了。那女生,正是黃維樑的妹妹綺瑩。

每學期末批閱學生的報告,也是一大工程,不但要改別字,剔出語病,化解生硬冗贅的西化句法,更要指出其中史觀之淺陋、評價之失當,在眉批之外,更要在文末撮要總評。有一年的暑假,幾乎就整個花在這件事上。終於漸見成效,學生的流行觀念漸見修正。如此兩年之後,四人幫下台,“文革”結束,香港的大學生們才真正重新“認識祖國”。也就在這時,梁錫華與黃維樑新受聘於中文大學,來中文係和我同事。我們合力,糾正了新文學教學上膚淺與偏激之病,把這些課程漸漸帶上寬闊的正軌。

七十年代的台北,曾經是不少香港人心目中可羨的文化城。以治安而言,當年台北遠勝於香港,僑生漫步於夜深的台北,覺得是一大解脫。一九七五年,中文大學入學試的中文作文,題目是《香港應否恢複死刑?》,考生多以慨歎本地治安不寧破題,再引台北為例,說明有死刑的地方有多麼寧靜,結論是香港應該學學台北。

那時香港的作家羨慕台北的報紙重視文學,不但園地公開,篇幅充裕,稿酬優厚,而且設立文學獎,舉辦演講會,對社會影響至巨;也羨慕台北的書市繁榮,文學書籍出得又多又快,水準整齊,銷路也好。頗有一些香港作家願意,甚至隻能,在台北出書。同時,台灣學生的中文程度,也要比香港高出一截。

二十年後,台北的這些優勢都似乎難以保持了。中產階級因治安惡化,政局動蕩而想移民。作家們甚至在討論,文學是否已死亡。文學獎設得很多,獎金豐富,但競爭不夠熱烈,而得獎人別字不少。台灣是發了,但是發得不正常,似乎有點得不償失。

七十年代一結束,我曾迫不及待,從香港回到台北,在師範大學客座一年。那時我離台已經六年,心中充滿了回家的喜悅,走在廈門街的巷子裏,我的感覺“像蟲歸草間,魚潛水底”。八十年代的中期我回台定居,再見台北,那種喜悅感沒有了。我幾乎像一個“異鄉人”,尋尋覓覓,回不到自己的台北。

八年來我一直定居在高雄,不折不扣,做定了南部人。除了因公,很少去台北了。現在我的新雙城記似乎應該改成高雄對台北:無論如何,北上南下,早已八年於茲。但是我對台北的向心力已大不如前,不如我在港的年代,因為台北似乎失去了心,失去了良心、信心,令人不能談情、講理、守法,教我如何向心?

……願我的雙城長矗久峙,永不陸沉。

一九九三年七月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日不落家

壹圓的舊港幣上有一隻雄獅,戴冕控球,姿態十分威武。但七月一日以後,香港歸還了中國,那頂金冠就要失色,而那隻圓球也不能號稱全球了。伊麗莎白二世在位,已經四十五年,恰與一世相等。在兩位伊麗莎白之間,大英帝國從起建到瓦解,凡曆四百餘年,與漢代相當。方其全盛,這帝國的屬地番邦、運河軍港,遍布了水陸大球,天下四分,獨占其一,為曆來帝國之所未見,有“日不落國”之稱。

而現在,日落帝國,照豔了香港最後這一片晚霞。“日不落國”將成為曆史,代之而興的乃是“日不落家”。

冷戰時代過後,國際日趨開放,交流日見頻繁,加以旅遊便利,資訊發達,這世界真要變成地球村了。於是同一家人辭鄉背井,散落到海角天涯,晝夜顛倒,寒暑對照,便成了“日不落家”。今年我們的四個女兒,兩個在北美,兩個在西歐,留下我們二老守在島上。一家而分在五地,你醒我睡,不可同日而語,也成了“日不落家”。

幼女季珊留法五年,先在昂熱修法文,後去巴黎讀廣告設計,點唇畫眉,似乎沾上了一些高盧風味。我家英語程度不低,但家人的法語發音,常會遭她糾正。她擅於學人口吻,並佐以滑稽的手勢,常逗得母親和姐姐們開心,輕則解顏,劇則捧腹。可以想見,她的笑語多半取自法國經驗,首先自然是法國男人。馬歇·馬叟是她的偶像,害得她一度想學默劇。不過她的設計也學得不賴,我譯的王爾德喜劇《理想丈夫》,便是她做的封麵。現在她住在加拿大,一個人孤懸在溫哥華南郊,跟我們的時差是早八小時。

長女珊珊在堪薩斯修完藝術史後,就一直留在美國,做了長久的紐約客。大都會的藝館畫廊既多,展覽又頻,正可盡情飽賞。珊珊也沒有閑著,遠流版兩巨冊的《現代藝術理論》就是她公餘、廚餘的譯績。華人畫家在東岸出畫集,也屢次請她寫序。看來我的“序災”她也有份了,成了“家患”,雖然苦些,卻非徒勞。她已經做了母親,男孩四歲,女孩未滿兩歲。家教所及,那小男孩一麵揮舞恐龍和電動神兵,一麵卻隨口叫出梵高和蒙娜麗莎的名字,把考古、科技、藝術合而為一,十足一個博聞強記的頑童。四姐妹中珊珊來得最早,在生動的回憶裏她是破天荒第一聲嬰啼,一嬰開啼,眾嬰響應,帶來了日後八根小辮子飛舞的熱鬧與繁華。然而這些年來她離開我們也最久,而自己有了孩子之後,也最不容易回台,所以隻好安於“日不落家”,不便常回“娘家”了,她和幺妹之間隔了一整個美洲大陸,時差,又早了三個小時。

淩越渺渺的大西洋更往東去,五小時的時差,便到了莎士比亞所讚的故鄉,“一塊寶石鑲嵌在銀濤之上”。次女幼珊在曼徹斯特大學專攻華茲華斯,正襟危坐,苦讀的是詩翁浩繁的全集,逍遙汗漫,優遊的也還是詩翁俯仰的湖區。華茲華斯乃英國浪漫詩派的主峰,幼珊在柏克萊寫碩士論文,仰攀的是這翠微,十年後徑去華氏故鄉,在曼城寫博士論文,登臨的仍是這雪頂,真可謂從一而終。世上最親近華氏的女子,當然是他的妹妹桃樂賽(Dorothy Wordsworth),其次呢,恐怕就輪到我家的二女兒了。

幼珊留英,將滿三年,已經是一口不列顛腔。每逢朋友訪英,她義不容辭,總得駕車載客去西北的坎布利亞,一覽湖區絕色,簡直成了華茲華斯的特勤導遊。如此貢獻,隻怕桃樂賽也無能為力吧。我常勸幼珊在撰正論之餘,把她的英國經驗,包括湖區的唯美之旅,一一分題寫成雜文小品,免得日後“留英”變成“留白”。她卻惜墨如金,始終不曾下筆,正如她的幺妹空將法國歲月藏在心中。

幼珊雖然遠在英國,今年卻不顯得怎麼孤單,因為三妹佩珊正在比利時研究,見麵不難,沒有時差。我們的三女兒反應迅速,興趣廣泛;而且“見異思遷”:她拿的三個學位依次是曆史學士、廣告碩士、行銷博士。所以我叫她作“柳三變”。在香港讀中文大學的時候,她的鋼琴演奏曾經考取八級,一度有意去美國主修音樂;後來又任《星島日報》的文教記者。所以在餐桌上我常笑語家人:“記者麵前,說話當心。”

回台以後,佩珊一直在東海的企管係任教,這些年來,更把本行的名著三種譯成中文,在“天下”“遠流”出版。今年她去比利時做市場調查,範圍兼及荷蘭、英國。據我這做父親的看來,她對消費的興趣,不但是學術,也是癖好,尤其是對於精品。她的比利時之旅,不但飽覽佛朗德斯名畫,而且遍嚐各種美酒,更遠征土耳其,去清真寺仰聽尖塔上悠揚的呼禱,想必是十分豐盛的經驗。

世界變成了地球村,這感覺,看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最為具體。台灣太熱,溫差又小,本地的氣象報告不夠生動,所以愛看外地的冷暖,尤其是夠酷的低溫。每次播到大陸各地,我總是尋找沈陽和蘭州。“哇!零下十二攝氏度耶!過癮啊!”於是一整幅雪景當麵摑來,覺得這世界還是多彩多姿的。

一家既分五地,氣候自然各殊。其實四個女兒都在寒帶,最北的曼徹斯特約當北緯五十三度又半,最南的紐約也還有四十一度,都屬於高緯了。總而言之,四個女兒緯差雖達十二度,但氣溫大同,隻得一個冷字。其中幼珊最為怕冷,偏偏曼徹斯特嚴寒欺人,而讀不完的華茲華斯又必須久坐苦讀,難抵凜冽。對比之下,低緯二十二度半的高雄是暖得多了,即使嚷嚷寒流犯境,也不過等於英國的仲夏之夜,得蓋被窩。

黃昏,是一日最敏感最容易受傷的時辰,氣象報告總是由近而遠,終於播到了北美與西歐,把我們的關愛帶到高緯,向陌生又親切的都市聚焦。陌生,因為是寒帶;親切,因為是我們的孩子所在。

“溫哥華還在零下!”

“暴風雪襲擊紐約,機場關閉!”

“倫敦都這麼冷了,曼徹斯特更不得了!”

“布魯塞爾呢,也差不多吧?”

坐在熱帶的涼椅上看國外的氣象,我們總這麼大驚小怪,並不是因為沒有見識過冰雪,或是孩子們還在稚齡,不知保暖,更不是因為那些國家太簡陋,難以禦寒。隻因為父母老了,念女情深,在記憶的深處,夢的焦點,在見不得光的潛意識底層,女兒的神情笑貌仍似往昔,永遠珍藏在嬌憨的稚歲,童真的幼齡——所以天冷了,就得為她們加衣,天黑了,就等待她們一一回來,向熱騰騰的晚餐,向餐桌頂上金黃的吊燈報到,才能眾辮聚首,眾瓣圍葩,輻輳成一朵烘鬧的向日葵。每當我眷顧往昔,年輕的幸福感就在這一景停格。

人的一生有一個半童年。一個童年在自己小時候,而半個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時候。童年,是人生的神話時代,將信將疑,一半靠父母的零星口述,很難考古。錯過了自己的童年,還有第二次機會,那便是自己子女的童年。年輕爸爸的幸福感,大概僅次於年輕媽媽了。在廈門街綠蔭深邃的巷子裏,我曾是這麼一位顧盼自得的年輕爸爸,四個女嬰先後裹著奶香的繈褓,投進我喜悅的懷抱。黑白分明,新造的靈瞳灼灼向我轉來,定睛在我臉上,不移也不眨,凝神認真地讀我,似乎有一點困惑。

“好像不是那個(媽媽)呢,這個(男人)。”她用超語言的混沌意識在說我,而我,更逼近她的臉龐,用超語言的笑容向她示意:“我不是別人,是你爸爸,愛你,也許比不上你媽媽那麼周到,但不會比她較少。”她用超經驗的直覺將我的笑容解碼,於是學起我來,忽然也笑了。這是父女間第一次相視而笑,像風吹水綻,自成漣漪,卻不落言詮,不留痕跡。

為了女嬰靈秀可愛,幼稚可哂,我們笑。受了我們笑容的啟示,笑聲的鼓舞,女嬰也笑了。女嬰一笑,我們以笑回答。女嬰一笑,我們笑得更多。女嬰剛會起立,我們用笑勉勵。她又跌坐在地,我們用笑安撫。四個女嬰馬戲團一般相繼翻筋鬥來投我家,然後是帶爬、帶跌、帶搖、帶晃,撲進我們張迎的懷裏——她們的童年是我們的“笑季”。

為了逗她們笑,我們做鬼臉。為了教她們牙牙學語,我們自己先兒語牙牙:“這是豆豆,那是餅餅,蟲蟲蟲蟲飛!”成人之間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離奇動作,我們在孩子麵前,特權似的,卻可以完全解放,盡情表演。在孩子的真童年裏,我們找到了自己的假童年,鄉愁一般再過一次小時候,管它是真是假,是一半還是完全。

快樂的童年是雙全的互惠:一方麵孩子長大了,孺慕兒時的親恩;一方麵父母老了,眷念子女的兒時。因為父母與稚兒之間的親情,最原始、最純粹、最強烈,印象最久也最深沉,雖經萬劫亦不可磨滅。坐在電視機前,看氣象而念四女,心底浮現的常是她們孩時,仰麵伸手,依依求抱的憨態,隻因那形象最縈我心。

最縈我心是第一個長夏,珊珊臥在白紗帳裏,任我把搖籃搖來搖去,烏眸灼灼仍對我仰視,窗外一巷的蟬嘶。是幼珊從躺床洞孔倒爬了出來,在地上顫顫昂頭像一隻小胖獸,令眾人大吃一驚,又哄然失笑。是帶佩珊去看電影,她水亮的眼珠在暗中轉動,閃著銀幕的反光,神情那樣緊張而專注,小手微汗在我的手裏。是季珊小時候怕打雷和鞭炮,巨響一迸發就把哭聲埋進婆婆的懷裏,嗚咽久之。

不知道她們的母親,記憶中是怎樣為每一個女孩的初貌取景造型。也許是太密太繁了,不一而足,甚至要遠溯到成形以前,不是形象,而是觸覺,是胎裏的顛倒蜷伏,手撐腳踢。

當一切追溯到源頭,混沌初開,女嬰的生命起自父精巧遇到母卵,正是所有愛情故事的雛形。從父體出發長征的;萬頭攢動,是適者得岸的蝌蚪寶寶,隻有幸運的一頭被母島接納。於是母女同體的十月因緣奇妙地開始。母親把女嬰安頓在子宮,用胚胎喂她,羊水護她,用臍帶的專線跟她神秘地通話,給她曖昧的超安全感,更賦她心跳、脈搏與血型,直到大頭蝌蚪變成了大頭寶寶,大頭朝下,抱臂交股,蜷成一團,準備向生之窄門擁擠頂撞,破母體而出,而且鼓動肺葉,用尚未吃奶的氣力,嗓音驚天地而動鬼神,又像對母體告別,又像對母親報到,洪亮的一聲啼哭,“我來了!”

母親的恩情早在孩子會呼吸以前就開始。所以中國人計算年齡,是從成孕數起。那原始的十個月,雖然眼睛都還未睜開,已經樣樣向母親索取,負欠太多。等到降世那天,同命必須分體,更要斷然破胎、截然開骨,在劇烈加速的陣痛之中,掙紮著,奪門而出。生日蛋糕之甜,燭火之亮,是用母難之血來償付的。但生產之大劫不過是母愛的開始,日後母親的辛勤照顧,從抱到背,從扶到推,從拉拔到提掖,字典上凡是手字部的操勞,哪一樣沒有做過?《蓼莪》篇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其實肌膚之親、操勞之勤,母親遠多於父親。所以《蓼莪》又說:“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其中所言,多為母恩。“出入腹我”一句形容母不離子,最為傳神,動物之中恐怕隻有袋鼠家庭勝過人倫了。

從前是四個女兒常在身邊,顧之複之,出入腹之。我存肌膚白晳,四女多得遺傳,所以她們小時我戲呼之為“一窩小白鼠”。在丹佛時,長途旅行,一窩小白鼠全在我家車上,坐滿後排。那情景,又像是所有的雞蛋都放在同一隻籃裏。我手握駕駛盤,不免倍加小心,但是全家同遊,美景共享,卻也心滿意足。在香港的十年,晚餐桌上熱湯蒸騰,燈氛溫馨,四隻小白鼠加一隻大白鼠加我這大老鼠圍成一桌,一時六口齊張,美肴爭入,妙語爭出,嘰嘰喳喳喧成一片,鼠倫之樂莫過於此。

而現在,一窩小白鼠全散在四方,這樣的盛宴久已不再。剩下二老,隻能在清冷的晚餐後,向國外的氣象報告去揣摩四地的冷暖。中國人把見麵打招呼叫作寒暄。我們每晚在電視上真的向四個女兒“寒暄”,非但不是客套,而且寓有真情,因為中國人不慣和家人緊抱熱吻,恩情流露,每在淡淡的問暖噓寒,叮囑添衣。

往往在氣象報告之後,做母親的一通長途電話,越洋跨洲,就直接撥到暴風雪的那一端,去“寒暄”一番,並且報告高雄家裏的現況,例如父親剛去墨西哥開會,或是下星期要去川大演講,她也要同行。有時她一夜電話,打遍了西歐北美,耳聽四國,把我們這“日不落家”的最新動態收集彙整。

看著做母親的曳著電線,握著聽筒,跟九千裏外的女兒短話長說,那全神貫注的姿態,我頓然領悟,這還是母女連心、一線密語的習慣。不過以前是用臍帶向體內腹語,而現在,是用電纜向海外傳音。

而除了臍帶情結之外,更不斷寫信,並附寄照片或剪稿,有時還寄包裹,把書籍、衣飾、藥品、隱形眼鏡等等,像後勤支援前線一般,源源不絕向海外供應。類此的補給從未中止,如同最初,母體用胎盤向新生命輸送營養和氧氣:綿綿的母愛,源源的母愛,唉,永不告竭。

所謂恩情,是愛加上辛苦再乘以時間,所以是有增無減,且因累積而變得深厚。所以《詩經》歎曰:“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這一切的一切,從珊珊的第一聲啼哭以前就開始了。若要徹底,就得追溯到四十五年前,當四個女嬰的母親初遇父親,神話的封麵剛剛揭開,羅曼史正當扉頁。到女嬰來時,便是美麗的插圖了。第一圖是父之囊。第二圖是母之宮。第三圖是育嬰床,在內江街的婦產醫院。第四圖是搖嬰籃,把四個女嬰依次搖啊搖,沒有搖到外婆橋,卻搖成了少女,在廈門街深巷的一棟古屋。以後的插圖就不用我多講了。

這一幅插圖,看哪,爸爸老了,還對著海峽之夜在燈下寫詩。媽媽早入睡了,微聞鼾聲。她也許正夢見從前,有一窩小白鼠跟她捉迷藏,躲到後來就走散了,而她太累,一時也追不回來。

一九九七年四月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