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我展著書坐在窗前案旁。月兒把我的影映在牆上,那想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會記起漂泊在塵沙之夢中的我,遠遠由電話鈴中傳來你關懷的問訊時,我該怎樣感謝呢,對於你這一番撫慰念注的深情。
你已驚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這心海歸於死靜;而且當這種驟獲寵幸的欣喜中,也難於令我漠然冷然的不起感應。因之,我掛了電話後又想給你寫信。
你現在是在鬆下望月沉思著你淒涼的倦旅之夢嗎?是佇立在溪水前,端詳那冷靜空幻的月影?也許是正站在萬峰之巔瞭望燈火瑩瑩的北京城,在許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靈魂?也許你睡在床上靜聽著鬆濤水聲,回想著故鄉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淒涼包圍著的母親?
玉薇!自從那一夜你掬誠告我你的身世後,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這樣苦痛可憐而又要紮掙奮鬥的我們。更有許多無力紮掙,無力奮鬥,屈伏在鐵蹄下受踐踏受淩辱,受人間萬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詛咒的母親。
我們終於無力不能拯救母親脫離痛苦,也無力超拔自己免於痛苦,然而我們不能不去紮掙奮鬥而思願望之實現,和一種比較進步的效果之獲得。
不僅你我吧!在相識的朋友中,處這種環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係戀著一個孤苦可憐的母親,她們慈祥溫和的微笑中,蘊藏著人間最深最深的憂愁;她們枯老皺紋的麵靨上,刻劃著人間最苦最苦的殘痕。然而她們含辛茹苦柔順忍耐的精神,絕不是我們這般淺薄頹唐,善於呻吟,善於詛咒,不能吃一點苦,不能受一點屈的女孩兒們所能有。所以我常想:我們固然應該反抗毀滅母親們所居處的那種惡劣的環境,然而卻應師法母親那種忍耐堅苦的精神,不然,我們的痛苦是愈淪愈深的!
你問我現時在做什麼?你問我能不能擬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況?你問我在這種夜色蒼茫、月光皎潔、繁星閃爍的時候我感到什麼?最後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長信,你願意在我的信中看見人生真實的眼淚。我已猜到了,玉薇!你現時心情一定很紛亂很洶湧,也許是很冷靜很淒涼!你想到了我,而且這樣的關懷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點人間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這時窗角上有一彎明月,幾點疏星,人們都轉側在疲倦的夢中去了;隻有你醒著,也隻有我醒著,雖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華的城市。這一刹那我並不覺寂寞,雖然我們距離是這樣遠。
我的心情矛盾極了。有時平靜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時奔騰湧動如馳騁沙場的戰馬,有時是一道流泉,有時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時雖然在深山也會感到一種類似城市的囂雜,在城市又會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總覺人間物質的環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兩道深固的塹壁。
為了你如今在山裏,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
去年暑假我在臥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論日夜的在碧巒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聽鬆濤,聽泉聲,整日夜沉醉在自然環境的搖籃裏。
同我去的是梅隱、揆哥,住在那裏招待我的是幾個最好的朋友,其中一個是和我命運仿佛,似乎也被一種幻想牽係而感到失望的惆悵,但又要隱藏這種惆悵在心底去咀嚼失戀的雲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