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著方向盤啜泣。香草母性地伸出手去,摸他依然顯得年輕的平頭,摸他抽搐的肩,摸他寬闊的背。她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沒有用。她心裏對這個長得幹淨,衣著和說話都很有條理 的男人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憐憫。她不明白梅子是怎麼想的。梅子失蹤的第三天,拂曉的海邊,停在綠化帶旁的車上,伏在方向盤上的茅根抬起頭。晨光曦微,海城新的一天又開始。太陽從海的盡頭出現,照見旁邊放下的座椅,香草像隻喵星人一樣,彎曲著身體側睡在窗邊。她年輕的臉熬夜後難掩憔悴,眼蓋有淡淡的黑暈,一綹頭發垂下,隱約搭在臉頰上。
香草不是很美的女孩,輪廓不夠鮮明 ,像素不夠高 ,但嘴巴是性感的,她下巴很尖,睫毛很長,眉眼間擰著一道青春氣焰。一夜間,茅根兩眼血紅,臉上長出了胡子茬。他打開車門,下去背靠著車頭,對海抽煙。香草也醒了,張眼的一刹那,陽光讓她刺眼,有那麼一點暈眩。
她悄悄地站到他身邊,抱著肩,茫然地看著海水一浪接一 浪地翻卷上來,看著遠處的日出。茅根手機響了,是家裏保姆阿桃打來的,說孩子發燒了。兩人馬上回身上車。茅根抓狂地開,香草讓他別慌。她帶小孩子是有經驗的,不燒壞腦袋,不是甲流就好。
香草媽媽生小妹時難產死了,她11歲就輟學在家帶弟弟妹妹。她認為沒什麼值得害怕,也沒什麼事她是做不來的。兩人回家,接上抱著孩子的阿桃,飛車到醫院。
在醫院收費處,茅根交錢後跑回輸液區,不見了阿桃,取而代之的是香草,她抱著額頭插著針管的寶寶在輕搖。香草說,阿桃餓了,到外麵吃早餐去了。護士過來檢查點滴器的速度,隨口說: “你家孩子隻認媽媽,你看,剛才保姆怎麼哄他都哭個不停,媽媽一接手,他就乖乖地馬上收聲了。” 我像媽嗎?香草苦笑,但怕觸痛旁邊的人,不去分辯。 茅根繃著臉,一句話不想說。他痛惜地摸摸兒子的臉。這時,他突然對梅子會生出些許怨恨:她怎麼就舍得撒手不管孩子了呢?往下,生活還是要繼續。
兩個月後的一天,我閑極無聊,跑到茅根的家看看能有一些什麼樣的收獲。前麵說了,我的嘴巴潰爛得不成樣子,要挑 一些軟食下肚了。我驚訝地發現,茅根的家變得出奇地整齊了。牆上依然掛著梅子身穿裙子的藝術照,那是5年前照的,那時她才25歲,那時她風華正茂,那時她樣子孤傲。她的微笑是那麼的陰鬱,她的眼神幽深得近乎詭異。
寶寶的小床上,掛著一個會響的小銅鈴,那是一隻金屬造的魚頭。那是香草買來的。我很不明白,怎麼紫荊花園的人就麼愛魚頭風鈴,難道這是一種時尚嗎?還是這兒是海旁,得掛魚風水才會好?看到口腔潰瘍的喵星人直咽口水。我這輩子是再也吃不了帶刺的魚了。
窗外,深秋的風穿堂而過,它們穿過風鈴細小的魚眼,讓垂下來的魚骨撞擊內壁,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音。
寶寶快半歲了,他的眼睛會循著聲響愉快地轉動,好奇地 看著天花,看著天花中間的水晶吊燈。電話鈴響,我居然看到香草係著圍裙從廚房衝了出來。
她一邊接,一邊用滴著水的手拿紙拿筆,記下地點,連聲答謝。香草現在是茅根家的全職保姆了!我覺得劇情推進得太快,海城人的速度太驚人了。事實是,阿桃很多事都做不過來,在梅子的時代,她是被動型、協作型的保姆,梅子不在了,茅根要上班,誰來做家裏的軸心呢?就隻能被正好失業的香草替代了。
香草是個主動性很強的人,她從小吃過的苦,仿如一場漫長的戶外展能訓練,現在正一筆筆地還回來,用在這個突然失去母親的家庭,裏裏外外,大事小事,她都施展得遊刃有餘。其實,對外她是保姆,對內她的收入和工作性質更像一個管家。甚至在我眼裏,她有點像女主人。
我對人的潛意識有種天生的悟性,我能先知先覺,我能通過空氣、隔著皮囊觸摸到她的末梢神經。
香草自己對自己說,我可不是衝著高薪來當茅根家的保姆的。的確,開始她是過來幫忙的,在代替茅根指揮阿桃的日常工作中。她覺得阿桃太笨手笨腳了,人蠢也就罷了,阿桃還頂 撞她,以梅子的名義。比如,快速填飽了小寶寶後,阿桃就坐 在沙發上看電視。看電視也就算了,她還非要看貴州台,看她 老家放的劇集。香草覺得她太不懂事了,自己當義工不求回報,幫她減輕了多少活呀,看個電視小保姆還要跟她爭,而且還經常糾正她消毒奶瓶子的方式,說梅姨不是這樣的,梅姨要 求先刷幹淨裏頭,再放到消毒機裏。香草臉色一沉,阿桃也不 會看,就這樣,阿桃細細碎碎又非常徹底地惹惱了香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