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沒有方向的河流(代序)(2)(1 / 2)

一九三七年蘇州河畔的炮火明亮,淞滬會戰如火如荼。國軍謝晉元團長率一支孤軍駐守四行倉庫,那時候日軍攻勢淩厲,上海童子軍戰地服務團的十四歲女團員楊慧敏冒著橫飛的子彈遊過蘇州河,給那支浴血中的孤軍送去了青天白日旗。旗幟飄揚,蘇州河與戰事有關,與一個少女的人生有關。她的人生方向從此改變,此後她去了重慶,又去了台灣。她像一條蘇州河的支流,流向自己約定俗成的方向。

我想象地球上的水,大多是沒有方向的,就像地震後海麵會出現一座小島,就像河流的方向會發生變化,就像我們的人生,分分秒秒都會有各種突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和螞蟻沒有什麼兩樣,輕飄飄的一陣隨隨便便的風就能把你吹走。我們的人生像是沒有安裝刹車片的河流一樣,翻滾著向前,帶走泥沙,淹沒一棵樹,一片莊稼。

有時候我喜歡的一種狀態是,河水淹沒了好多樹。這些樹從腰部開始露出水麵,仿佛是長在水上似的。這樣的場景容易讓人覺得,河水以下其實藏著許多的秘密。

我喜歡的另一種狀態是袒露的河床。我覺得那樣的河床幾乎是個老年人,他醜陋而本真地在天空下曬著太陽。他是有資格醜陋的,那是另一種美。

我給小說中出現的一匹馬取名大河,它最後死了,它是躺在江南祠堂的地上合眼的,像一個人的死亡,像一條河的幹涸或者消失。我真喜歡它的名字,它叫大河。

我認為既然說到河,我們必須要說說溥儀。很多年前的一場電影,叫《末代皇帝》,蒼涼得讓人胃酸。我記住了電影中的道具蛐蛐,如果你看過這部電影,一定也會和我一樣對蛐蛐念念不忘。那是一隻神來的昆蟲,一隻妖怪形的生物,是我喜歡的太過藝術的蛐蛐。我還記住的,就是一個人的名字,他叫溥儀。

其實在很早以前,應該是在一九八六年以前,我躺在上海楊浦區龍江路75弄12號一間小房子的大鋼管床上,翻動一本叫《我的前半生》的厚書。

那是我外婆的家中,外婆像蘇聯老太,肥胖敦實,頭發花白。住在這樣的屋子裏,我感到幸福,我就像出國到了蘇聯一樣。而溥儀莫大的幸福,不是登基,而是被從戰俘改造的勞改農場裏釋放。他變得如此的謹小慎微,所有的棱角都被國家機器的輕微舉動磨平。

如果他是一條河,他一定也不知道,他會流向何方。皇帝和戰俘是他的雙重身份,很難搞得清楚,他快樂的時光是在他人生的哪一刻?我喜歡他的那種臉形,那種臉形接近民間,不像皇帝,那麼的凡俗,但又仿佛隱隱地有些皇家之氣。我在一部黑白紀錄片裏,看到他被戰俘營釋放時的欣喜,也看到他在獄中的謙卑。所以隻要你是一個凡人,一定會被各種打壓摧毀。摧不毀的是孫悟空,但孫悟空誰也沒見過,也根本沒有真正來到人民中間。

這讓我想到了另外的一些人事。小鳳仙的後半生如此的顛沛,讀到她在東北度晚年時的悲涼晚景,不禁讓人悲從中來。大流氓黃金榮殷勤地在上海掃大街,這個不可一世的魔王,在暮年時分把掃帚玩得風生水起,最後死得十分民間和蒼涼。他死在他發跡的上海。另一位大亨杜月笙死在了香港,可以想象他逃離上海前的那種悲苦心境。八千湘女上天山,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轟轟烈烈敲鑼打鼓以後,是漫長的平靜和壓抑,甚至苦難。我們永遠都不知道命運這條河流向何方,哪一個點才是轉彎處;哪一個點是高坡的跌落,狀如瀑布;哪一個點,又是一片荒涼。這芸芸又芸芸的眾生裏,那個丹桂房村最著名的懶漢海飛,後來拉煤擺攤,或者在諸暨縣城的街頭悠閑地晃蕩,多麼像一粒忙碌的灰塵。

我們都是被命運這條河裹挾著前行的人。我們來不及去改變命運,就發現自己在虛度光陰以後,在三杯黃酒一輪好月以及清唱一曲以後,垂垂老矣,老得須眉皆白,老得蒼涼似海。

很多年後我選擇碼字謀生。女兒漸漸長大後,我的書房被她無須理由地占據,像一個理直氣壯的霸王。渺小的我隻好搬到了露台改裝的另一間書房。

那是一間玻璃房,三麵通透安裝著明淨的玻璃,白天拉著厚重的窗簾,夜晚則完全打開。所以我能看到更多的夜色,以及遠遠近近的燈光。夜深人靜,夜色像一隻黑色的大鳥,在我的四周蟄伏著。如果有雨來臨,雨點就敲打在玻璃房的屋頂,聲音急促得像鼓點。那時候我被這樣的雨聲籠罩,密集而響亮,我喜歡這樣的響亮。這大概是另一種嘈雜的安靜。我把筆直落下的雨水想象成一條來自天上的河,無比憂傷地流向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