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章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2 / 3)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人各辦祭祀前往。因寶玉未大愈,故不曾去。飯後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丟下飯碗就睡,存在心裏。”寶玉聽說,隻得拄了一支杖,趿著鞋,步出院來。因近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間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的種藕的。湘雲、香菱、寶琴與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兒。”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也坐下,看著眾人忙亂了一回。

湘雲因說道:“這裏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寶玉便也正要去瞧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隻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麵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我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隻管對杏流淚歎息。

正悲歎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孔子弟子,傳說通鳥語)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裏來與杏花一會否?”

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一大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麼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隻見藕官滿麵淚痕,蹲在那裏,手裏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給誰燒紙錢?快別在這裏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名兒,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內裝紙錢的特製紙袋)寫上名姓去燒。”藕官見了寶玉,隻不作一聲。寶玉數問不答,忽見一婆子惡狠狠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奶奶們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子氣,怕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了,如今還比你們在外頭隨心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麼阿物兒,跑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姑娘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也正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掩飾,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麼?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那婆子便彎腰向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據有證,我隻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就拽著要走。

寶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隻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燒,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請了白錢,巴巴兒的煩他來替我燒了。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衝了!還要告他去。藕官,隻管見他們去,就照依我這話說。”藕官聽了,越發得了主意,反拉著要走。那婆子聽了這話,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爺若回了老太太,我這老婆子豈不完了?”寶玉道:“你也不許再回,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原叫我帶他。隻好說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寶玉點頭應允。那婆子自去了。

這裏寶玉細問藕官:“為誰燒紙?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感激於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況再難隱瞞,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裏的芳官合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見,這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隻不許再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麵說,你隻回去背人悄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怏怏而去。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隻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越發瘦的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大好了。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隻得回來。因記掛著要問芳官那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盤問。詰,jié),隻得耐著。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幹娘去洗頭。他幹娘偏又先叫了他親女兒洗過了後,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樣,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的剩水給我洗。我一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幹娘羞愧變成怒,便罵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什麼好人,一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幺挑六,鹹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

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不說了。”晴雯因說:“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是會兩出戲,倒像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失親少眷的,在這裏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踐他,如何怪得!”因又向襲人道:“他到底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裏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討人家罵去了。”說著,便起身至那屋裏取了一瓶花露油並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