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百十八章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2 / 3)

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隻是不信。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裏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分取利益。多指分贓),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麵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姐夫的官早複了,這裏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的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芸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芸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隻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賈芸便送信與邢夫人,並回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隻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豔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閑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隻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著來。隻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裏的。若說是對頭親(門當戶對的親事),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麼?我橫豎是願意的。倘有什麼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閑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裏所招,隻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哥可不抱怨我麼?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麼?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裏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誌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

正說著,平兒過來瞧寶釵,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麼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麼?”寶玉勸道:“無妨礙的,隻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癲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裏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著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隻見賈蘭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裏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說著,一麵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麵接書,一麵問道:“你老娘來作什麼?”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隻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麼信兒來了。”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麵拆開書信,見上麵寫著道:“近因沿途俱係海疆凱旋船隻,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哥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

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

正說著,李紈同李嬸娘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麼?”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裏略好些。隻是不知幾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惦記的什麼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麼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按照捐例,買了監生的資格)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麵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裏細玩。寶釵從裏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裏著實煩悶。細想他隻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著。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比喻事業或學問的基礎,底子。柢,dǐ)為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嬰兒)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汙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即不忍加害於人)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巢父、許由、伯夷、叔齊都是古代有名的清高的隱士)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