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盡心章句上(2 / 3)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樂,音洛。王、與,皆去聲,下並同。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此人所深願而不可必得者,今既得之,其樂可知。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程子曰:“人能克己,則仰不愧,俯不怍,心廣體胖,其樂可知,有息則餒矣。”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盡得一世明睿之才,而以所樂乎己者教而養之,則斯道之傳得之者眾,而天下後世將無不被其澤矣。聖人之心所願欲者,莫大於此,今既得之,其樂為何如哉?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林氏曰:“此三樂者,一係於天,一係於人。其可以自致者,惟不愧不怍而已,學者可不勉哉?”

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樂,音洛,下同。地辟民聚,澤可遠施,故君子欲之,然未足以為樂也。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其道大行,無一夫不被其澤,故君子樂之,然其所得於天者則不在是也。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分,去聲。分者,所得於天之全體,故不以窮達而有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麵,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睟,音粹。見,音現。盎,烏浪反。上言所性之分,與所欲所樂不同,此乃言其蘊也。仁義禮智,性之四德也。根,本也。生,發見也。睟然,清和潤澤之貌。盎,豐厚盈溢之意。施於四體,謂見於動作威儀之閑也。喻,曉也。四體不言而喻,言四體不待吾言,而自能曉吾意也。蓋氣稟清明,無物欲之累,則性之四德根本於心,其積之盛,則發而著見於外者,不待言而無不順也。程子曰:“睟麵盎背,皆積盛致然。四體不言而喻,惟有德者能之。”此章言君子固欲其道之大行,然其所得於天者,則不以是而有所加損也。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天下有善養老,則仁人以為己歸矣。辟,去聲,下同。大,他蓋反。己歸,謂己之所歸。餘見前篇。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饑矣。衣,去聲。此文王之政也。一家養母雞五,母彘二也。餘見前篇。所謂西伯善養老者,製其田裏,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飽。不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田,謂百畝之田。裏,謂五畝之宅。樹,謂耕桑。畜,謂雞彘也。趙氏曰:“善養老者,教導之使可以養其老耳,非家賜而人益之也。”

孟子曰:“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易、斂,皆去聲。易,治也。疇,耕治之田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勝,音升。教民節儉,則財用足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焉,於虔反。水火,民之所急,宜其愛之而反不愛者,多故也。尹氏曰:“言禮義生於富足,民無常產,則無常心矣。”

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此言聖人之道大也。東山,蓋魯城東之高山,而太山則又高矣。此言所處益高,則其視下益小;所見既大,則其小者不足觀也。難為水,難為言,猶仁不可為眾之意。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此言道之有本也。瀾,水之湍急處也。明者,光之體;光者,明之用也。觀水之瀾,則知其源之有本矣;觀日月於容光之隙無不照,則知其明之有本矣。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誌於道也,不成章不達。”言學當以漸,乃能至也。成章,所積者厚,而文章外見也。達者,足於此而通於彼也。此章言聖人之道大而有本,學之者必以其漸,乃能至也。

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孳孳,勤勉之意。言雖未至於聖人,亦是聖人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之徒也。蹠,盜蹠也。欲知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閑也。”程子曰:“言閑者,謂相去不遠,所爭毫末耳。善與利,公私而已矣。纔出於善,便以利言也。”楊氏曰:“舜蹠之相去遠矣,而其分,乃在利善之閑而已,是豈可以不謹?然講之不熟,見之不明,未有不以利為義者,又學者所當深察也。”或問:“雞鳴而起,若未接物,如何為善?”程子曰:“隻主於敬,便是為善。”

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為我之為,去聲。楊子,名朱。取者,僅足之意。取為我者,僅足於為我而已,不及為人也。列子稱其言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是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放,上聲。墨子,名翟。兼愛,無所不愛也。摩頂,摩突其頂也。放,至也。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子莫,魯之賢人也。知楊墨之失中也,故度於二者之閑而執其中。近,近道也。權,稱錘也,所以稱物之輕重而取中也。執中而無權,則膠於一定之中而不知變,是亦執一而已矣。程子曰:“中字最難識,須是默識心通。且試言一廳,則中央為中;一家,則廳非中而堂為中;一國,則堂非中而國之中為中,推此類可見矣。”又曰:“中不可執也,識得則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不待安排,安排著則不中矣。”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惡、為,皆去聲。賊,害也。為我害仁,兼愛害義,執中者害於時中,皆舉一而廢百者也。此章言道之所貴者中,中之所貴者權。楊氏曰:“禹稷三過其門而不入,苟不當其可,則與墨子無異。顏子在陋巷,不改其樂,苟不當其可,則與楊氏無異。子莫執為我兼愛之中而無權,鄉鄰有鬥而不知閉戶,同室有鬥而不知救之,是亦猶執一耳,故孟子以為賊道。禹、稷、顏回,易地則皆然,以其有權也;不然,則是亦楊墨而已矣。

孟子曰:“饑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饑渴害之也。豈惟口腹有饑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口腹為饑渴所害,故於飲食不暇擇,而失其正味;人心為貧賤所害,故於富貴不暇擇,而失其正理。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人能不以貧賤之故而動其心,則過人遠矣。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介,有分辨之意。柳下惠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不怨,阨窮不憫,直道事人,至於三黜,是其介也。此章言柳下惠和而不流,與孔子論夷齊不念舊惡意正相類,皆聖賢微顯闡幽之意也。

孟子曰:“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辟,讀作譬。軔,音刃,與仞同。八尺為仞。言鑿井雖深,然未及泉而止,猶為自棄其井也。呂侍講曰:“仁不如堯,孝不如舜,學不如孔子,終未入於聖人之域,終未至於天道,未免為半塗而廢、自棄前功也。”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堯舜天性渾全,不假修習。湯武修身體道,以複其性。五霸則假借仁義之名,以求濟其貪欲之私耳。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惡,平聲。歸,還也。有,實有也。言竊其名以終身,而不自知其非真有。或曰:“蓋歎世人莫覺其偽者。”亦通。舊說,久假不歸,即為真有,則誤矣。尹氏曰:“性之者,與道一也;身之者,履之也,及其成功則一也。五霸則假之而已,是以功烈如彼其卑也。”

公孫醜曰:“伊尹曰:‘予不狎於不順。’放太甲於桐,民大悅。太甲賢。又反之,民大悅。子不狎於不順,太甲篇文。狎,習見也。不順,言太甲所為,不順義理也。餘見前篇。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不賢,則固可放與?”與,平聲。孟子曰:“有伊尹之誌,則可;無伊尹之誌,則篡也。”伊尹之誌,公天下以為心而無一毫之私者也。

公孫醜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餐,七丹反。詩魏國風伐檀之篇。素,空也。無功而食祿,謂之素餐,此與告陳相、彭更之意同。

王子墊問曰:“士何事?”墊,丁念反。墊,齊王之子也。上則公卿大夫,下則農工商賈,皆有所事;而士居其閑,獨無所事,故王子問之也。孟子曰:“尚誌。”尚,高尚也。誌者,心之所之也。士既未得行公、卿、大夫之道,又不當為農、工、商、賈之業,則高尚其誌而已。曰:“何謂尚誌?”曰:“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惡,平聲。非仁非義之事,雖小不為;而所居所由,無不在於仁義,此士所以尚其誌也。大人,謂公、卿、大夫。言士雖未得大人之位,而其誌如此,則大人之事體用已全。若小人之事,則固非所當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