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驚且喜。驚的是,徐階的畫策,與我不謀而合,仿佛他猜透了我的內心。我之所以毫不猶豫地說出“非新鄭莫屬”的話,固然是因為擺在桌麵上的那些原因,但也有私願上的考量。無論如何,我不可能超邁高拱先於他入閣,繼之入閣正是我的願望。一旦高拱入閣,則禮部堂上官勢必補缺,那麼以我目下翰林院掌院學士的身份,是有優勢的;而一旦具有了禮部侍郎的身份,那麼進入內閣就具備了資格。這一點,徐階已然籌策在胸了。因此,免不得心裏一陣狂喜,但表麵上平靜異常,又一次起身向徐階施禮,用激動的語調說:“師相於居正,有再造之恩矣!然居正資望不足以服眾,倘因超常拔擢居正而至師相政聲令名有損,則居正罪莫大焉!”
“哈哈哈,”徐階開懷大笑,“叔大不責老夫蔽賢之過,老夫於願已足!”
我顯得有些局促。看來徐階是明察秋毫的。我曾經有過的懷才不遇的惆悵、怨怒,雖然自覺不曾在徐階麵前有絲毫的流露,可是還是被他覺察到了。
“學生曆練不足,學淺才疏,無以體認師相心機於萬一,有深愧焉!無師相之知遇援拔,不唯無今日之居正,亦無他日之居正矣!”我再一次起身,鄭重地走到徐階的麵前,深深鞠躬。
此時,對徐階我充滿了感激,再造之恩的說法、深愧的表白,都是發自肺腑。盡管在甫入官場時曾經急不可耐,但實際上,我的仕途可以稱得上一帆風順了。中進士點翰林,就為以後入閣拜相提供了前提;授編修,就有了日後的國子監司業;有了這個經曆,就是培植了在儒林的名望地位,以後的升遷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緊接著,徐階又讓我輔助高拱,參與《永樂大典》的重修;甚至把重修《承天大誌》的事,也讓我去辦,以便於找到推升的機緣而又讓朝野無話可說。因此,在翰林院的同年大都還任編修之職時,我已經由右諭德升任翰林院的掌院學士了,適才徐階又說出了薦我補禮部侍郎遺缺的算計。再加上徐階薦我出任裕王講官,獲得了未來帝王之師的身份,則登政府、坐揆席,也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了。回想起來,每次的升遷,都是為下次的拔擢埋下伏筆,鋪好台階。表麵上看,每次的升遷都是清秩詞職,與權力無緣,我曾經因此而生出懷才不遇的怨怒,此刻,我終於明白了,隱藏在背後的,是一條直通內閣的捷徑。這都是徐階精心謀劃的結果。一旦體認了徐階的良苦用心,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徐階滿足地笑了笑,說:“好了,老夫要就商叔大的事情,已然完結,叔大此來有何事商榷,說說吧!”
“這……”我欠了欠身,支吾道,“是這樣的……”
“喔,叔大有難言之隱?”徐階可能感到奇怪,一向侃侃而談的張居正,何以支支吾吾起來?
邊支吾中,邊快速地思謀因應,我還是決定先不說那件事,於是便笑了笑,說:“學生此番謁見,亦是想建言師相延攬新鄭入閣的,師相亦正有此意,既已垂詢商榷完畢,學生也就告辭了。”說著,我起身鞠躬而退。
從首輔直廬出來,穿過德陽門,就是長安街了。管家遊七吩咐轎子向東拐,剛走出幾步,我又命調頭向西。
遊七很納悶,命轎夫落轎,掀開轎簾,伸進頭來,低聲說:“老爺,不是說好的嗎,要去南河沿見戚帥的。”
“你去,”我吩咐遊七,“你去見戚帥,知會他,我還有要事,不能去見他,要他速回浙江,無需在京盤桓等候。”
“這……”遊七站著未動,又一次伸進腦袋,“那……”
“快去!”我命令道,“人,也讓他帶走吧。”
遊七很不情願地走了。
“惜薪胡同,禮部高尚書府邸。”我向轎夫指示目的地。
坐在轎中,我心裏有些悵然。倘若轎子向南河沿而去,那今晚,當是一個美妙的時刻。閉上眼睛,美酒佳肴、妙齡女郎,就在腦海裏晃動。可是,我還是抵禦住了誘惑,雖然難免悵然,也不乏有些豪邁。
戚繼光是旬前到京的。前天,戚繼光已經到家中拜訪了我。
幾年前,我在嚴嵩麵前為戚繼光起複轉圜,果得複職再用,當時戚繼光設想的打破衛所軍製、編練抗倭新軍之請,亦得朝廷允準。戚繼光行事果斷,諳熟兵法,指揮得當,他甫被起用,就招募義烏一帶的農民和礦工三千餘人,編組訓練,有“戚家軍”之稱,成為抗倭主力。嘉靖四十年在台州、仙居、桃渚等處大勝倭寇,十三戰十三捷,斬殺真倭三千餘級,燒殺溺斃無算。次年奉調援閩,總兵力六千,連破倭寇巢穴橫嶼、牛田、興化,三戰三捷,斬真倭五千餘級,閩境倭寇主力被消滅殆盡。旋即開赴廣東,剿滅勾結倭寇的海盜吳平,斬從倭三萬,吳平逃亡海上。因戚繼光戰功顯赫,朝野視為英雄。據聞,當戚家軍凱旋歸來時,台州紳民出城歡迎,人群組成一條二十多裏的長龍,歡聲雷動,場麵壯觀。當然,戚繼光的職務,也不斷得到晉升,由參將晉署都督僉事,旋進官都督同知、任上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