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這蘭兒,因為自己拋頭露麵給眾人看著,怪不好意思的,便悄悄地對那人說:“饒了他也罷,我要回 家去了。”那牛裕生聽蘭兒說肯饒恕他,便急忙向蘭兒磕下頭去。蘭兒也不理他,拿了茶葉轉身走出店去了。
走不上幾步,隻見那人趕上前來,低低地向蘭兒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姐?我看你長得這副標致的臉兒,也不像是平常人家。看你身上又怎麼這般寒苦?”蘭兒聽他問得殷勤,便也向他臉上打量著,看他眉清目秀,竟是一位公子哥兒。知道他是熱心人,便也把自己的家境和父死母病、流落在客地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他。那人聽了,連說:“可憐!”他又說自己也是旗人,父親在本城做兵備道,他自己名叫福成。說著,他兩人已經走到蘭兒的家門口了。那福成從衣袋裏掏出四塊錢來,向蘭兒手裏一塞,說:“這個你先拿回 去用著罷,我是沒有財產權的,不能多多幫助你。但是我回 去想法子,總要幫助你回 京去。”蘭兒見他給錢,不好意思拿他的,忙推讓著,那福成再三不肯收回 。蘭兒心想,一男一女站在門口推來讓去的,給旁人看了不雅;又想自己家裏連整個兒的銀錢也沒有一個了,如今我收了他四塊錢,也可以度得幾天。可憐窮苦逼人,任你一等的好漢,到這時也不得不變了節呢!蘭兒這時雖收了福成的銀錢,卻把粉腮兒羞得通紅,低下脖子,再也抬不起頭來。虧得那福成卻是一個少年老成的公子,見蘭兒接了銀錢,便一轉身走去了。蘭兒定了一定心,走進屋子裏去。她母親睡在床上問:“怎麼去了這半天?”蘭兒便把茶葉店夥計調戲的事瞞了,隻說外麵有一個送禮的送了四塊錢來,孩兒收下了,打發那人去了。她母親聽說有人送禮來,正因這幾天沒有錢用憂愁。她聽了,心裏暫時放下,也不去查問細情了。這裏她母子四人又苦守了幾天。
有一天,忽然大門外有人把大門打得震天價響。桂祥出去開門看時,見一個體麵家人手裏捧著一個包裹問:“此地可是已故的惠征老爺家裏?”桂祥點頭說是。那家人便把包兒送上,說:“這是俺老爺送給府上的奠儀。”桂祥把包兒接在手裏,覺得重沉沉的,拿進去打開來一看,裏麵整整封著二百塊銀錢,可憐把個佟佳氏看怔了;忙問那家人時,說是道台衙門裏送來的。蘭兒聽了心下明白,便對她母親道:“想來那位道台和俺父親生前是好朋友,如今知道我父親死了,卻故意多送幾個錢,是幫助我們盤費的意思。現在我們的光景也沒有什麼客氣的,便收下了,叫兄弟寫一張謝帖,封十塊錢敬使,打發那家人去了再說。”可憐他兄弟桂祥,雖讀了幾年書,卻全不讀在肚子裏,這時要他寫一張謝帖,真是千難萬難,寫了半天,還寫不成一個格局。後來還是蘭兒聰明,她平日都看在眼裏,當下便寫了一張謝帖,打發那家人去了。
佟佳氏見有了錢,病也好了,便和蘭兒商量著,打算盤柩回 京去。蘭兒便去把那周老伯請來,托他雇船盤柩等事。周老伯也看他孤兒寡婦可憐,便熱情幫忙,去雇了一隻大船,買了許多路上應用的東西,又雇了十二個抬柩的人。一算銀錢,已用去了六七十。到了第三日,佟佳氏把行李都已收拾停妥。正要預備動身,忽然從前來送禮的那個家人又來了。一見佟佳氏,便惡狠狠地向她要回 那二百塊錢,說:“這錢是送那西城鍾家的,不是送你們的。快快拿出來還我!若有半個不字,立刻送你們到衙門裏去。”佟佳氏聽了那家人的話,沒頭沒腦的,又是詫異,又是害怕。這時周老伯也在一旁,聽了這個話,知道事體有些蹊蹺,便和佟佳氏說明,拉著桂祥跟著那家人一塊兒到兵備道衙門裏去。見了那位道台,把惠征家裏的光景細細訴說了一番;又說現在錢已花去一半,大人要也要不回 來的了。
可憐他家孤兒寡婦四口子,專靠著大人這一宗銀錢回 家去的。
大人不如做了好事,看在同旗麵上,舍了這筆錢,賞了他們罷。
那道台聽了,卻也無可奈何。他也是一個慷慨的人,便也依了周老伯的話,看在同旗的麵上,把那二百塊錢布施了這孤兒寡婦。那桂樣聽了,便千恩萬謝,周老伯也幫著他說了許多好話去了。這裏道台又吩咐帳房裏再支二百塊錢,補送到西城鍾家去。一麵把他大公子喚來,向他:“為什麼瞞著父親打發家人送銀錢到惠征家裏?你敢是和那惠征的女兒有了私情嗎?”
那大公子聽了隻是搖頭。原來他大公子自從那天送蘭兒回 家以後,便時時刻刻把她擱在心上。這也因蘭兒的麵貌長得嫵媚,叫人看了越發覺得可憐。這位大公子又是天性慈善的,他隻苦於手頭拿不著銀錢,但是既答應了蘭兒幫助她,這個心願總是不能忘記的。
也是事有湊巧,這安慶地方有一個姓鍾的鄉紳,這位道台從前也得到過他的好處的。前幾天,那位鄉紳死了,打聽得他身後蕭條,這道台也曾說過,須得要重重地送一封禮去報答他。
這句話聽在大公子耳朵裏,心想這機會不可錯過,我須得要借這一筆錢救救那可憐的美人兒呢。他便時時留心。第二天,父親果然吩咐帳房裏封二百塊錢,打發家人送去。那大公子守在帳房門口,見家人拿一封銀錢出來,他便趕上去,推說是大人打發他來叮囑的,改送到已故候補道惠征家裏去。那家人見公子傳著大人的話出來,總不得錯,便把那銀錢改送到蘭兒家裏去;拿著謝帖,回 衙門來。那大公子便把謝帖接去藏著。帳房問時,家人說:“那謝帖是大少爺拿進去給大人瞧了。”帳房聽了,便也不起疑心。到了第三天,那帳房到上房裏來回 話,順便又問起那張謝帖。這道台說:不曾見。帳房聽了十分詫異,忙傳那家人問時,家人說確實是大少爺拿去了。又傳那大公子,那大公子見無可躲避,便把那張謝帖拿了出來。他父親接過去一看,見上麵寫著:“不孝孤子那拉桂祥”,不覺大大詫異起來,急迫問時,這家人推說:“是大少爺吩咐叫改送到已故候補道惠征家裏去。”道台聽了,不覺咆哮起來,一麵喝叫家人快去把那封禮要回 來;一麵盤問他大公子,為何要私地裏改送到惠征家去。他大公子便老老實實把那天在茶葉鋪子裏遇到那蘭兒的情形說了出來。他父親聽了不信,喝著叫他把實情說出來。正在盤問的時候,那家人便帶周老伯和桂祥到來。經周老伯拿桂祥家裏的事實情形說了一遍,道台聽了,便也不覺起了兔死狐悲的念頭,把二百塊錢做了好事,放桂祥去了。但是他總疑心大公子在蘭兒身上有什麼私情,便又盤問他;那大公於指天誓日,說不敢做那無恥的行為。那帳房和道台太太也在一旁解說:大少爺心腸軟是真的;講到那種下流事體,卻從來不曾有過。道台聽了也放了心,反稱讚了幾句,又說:下次不可獨斷獨行,凡事須稟明父親。大公子諾諾連聲地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