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的文學眼光極高,他很少誇別人的東西。我聽他誇過的人有馬克·吐溫和蕭伯納這兩位都以幽默睿智著稱。他喜歡的作家還有法國的新小說派,杜拉斯、圖尼埃爾、尤瑟納爾、卡爾維諾和伯爾。他特別不喜歡托爾斯泰,大概覺得他的古典現實主義太乏味,尤其受不了他的宗教說教。小波是個完全徹底的異教徒,他喜歡所有有趣的、飛揚的東西,他的文學就是想超越平淡乏味的現實生活。他特別反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真即是美”的文學理論,並且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認為真實的不可能是美的,隻有創造出來的東西和想象力的世界才可能是美的。所以他最不喜歡現實主義,不論是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還是古典的現實主義。他有很多文論都精辟之至,平常聊天時說出來,我一聽老要接一句:“不行,我得把你這個文論記下來。”可是由於懶惰從來沒真記下來過,這將是我終身的遺憾。
小波的文字極有特色。就像帕瓦羅蒂一張嘴,不用報名。你就知道這是帕瓦羅蒂,胡裏奧一唱你就知道是胡裏奧一樣,小波的文字也是這樣,你一看就知道出自他的手筆。台灣李敖說過,他是中國白話文第一把手,不知道他看了王小波的文字還會不會這麼說。真的,我就是這麼想的。
有人說,在我們這樣的社會中,隻出理論家,權威理論的闡釋者和意識形態專家,不出思想家;而在我看來,小波是一個例外,他是一位自由思想家。自由人文主義的立場貫穿在他的整個人格和思想之中。讀過他文章的人可能會發現,他特別愛引證羅素,這就是所謂的氣味相投吧。他特別崇尚寬容,理性和人的良知,反對一切霸道的、不講理的、教條主義的東西。我對他的思路老有一種特別意外的驚喜的感覺。這就是因為我們長這麼大,滿耳聽的不是些陳詞濫調,就是些纛話傻話,而小波的思路卻總是那麼清新。這是一個他最讓人感到神秘的地方,我分析這和他家庭受過冤枉的遭遇有關。這一遭遇使他從很小就學著用自己的判斷力來找尋真理,他就找到了自由人文主義,並終身保持著對自由和理性的信念,不少人可能看過他寫的《沉默的大多數》,裏麵寫到文革武鬥雙方有一方的人咬下了另一方人的耳朵,但是他最終也沒有把那耳朵咽下去,而是吐了出來。小波由此所得的結論極為深刻:有一些基本的原則即使是在那麼瘋狂的年代也是難以違背的,比如說不能吃人。這就是人類希望之所在。小波就是從他的自由人文主義立場上得出這個結論的。
小波在一篇小說裏說:人就像一本書,你要挑一本好看的書來看。我覺得我生命中最大的收獲和幸運就是,我挑了小波這本書來看。我從1977年認識他到1997年與他永別,這二十年間我看到了一本最美好、最有趣、最好看的書。作為他的妻子,我曾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失去了他,我現在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小波,你太殘酷了,你瀟灑地走了,把無盡的痛苦留給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雖然後麵的篇章再也看不到了,但是我還會反反複複地看這二十年。這二十年永遠活在我心裏。我覺得,小波也會通過他留下的作品活在許多人的心裏。櫻花雖然凋謝了,但它畢竟燦爛地盛開過。
我想在小波的墓碑上寫上斯湯達的墓誌鉗這也是小波喜歡的:生活過,寫作過,愛過。也許再加上一行:騎士,詩人,自由思想家。
我最最親愛的小波,再見,我們來世再見。到那時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再也不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