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日本人愛把人生喻為櫻花,盛開了,很短暫,然後就凋謝了。小波的生命就像櫻花,盛開了,很短暫,然後就溘然凋謝了。
三島由紀夫在《天人五衰》中寫過一個輪回的生命,每到十八歲就死去,投胎到另一個生命裏。這樣,人就永遠活在他最美好的日子裏。他不用等到牙齒掉了、頭發白了、人變醜了,就悄然逝去。小波就是這樣,在他精神之美的巔峰期與世長辭。
我隻能這樣想,才能壓製我對他的哀思。
在我心目中,小波是一位浪漫騎士,一位行吟詩人,一位自由思想者。
小波這個人非常地浪漫。我認識他之初,他就愛自稱為“愁容騎士”,這是堂,吉訶德的別號。小波生性相當抑鬱,抑鬱既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生存方式;而同時,他又非常非常地浪漫。我是在1977年初與他相識的。在見到他這個人之前,先從朋友那裏看到了他手寫的小說。小說寫在一個很大的本子上。那時他的文筆還很稚嫩,但是一種掩不住的才氣已經跳動在字裏行間。我當時一讀之下,就有一種心弦被撥動的感覺,心想:這個人和我早晚會有點兒什麼關係。我想這大概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緣分吧。我第一次和他單獨見麵是在《光明日報》社,那時我大學剛畢業,在那兒當個小編輯。我們聊了沒多久,他突然間:你有朋友沒有?我當然正好沒朋友,就如實相告。他單刀直入地問了一句:“你看我怎麼樣?”我當時的震驚和意外可想而知。他就是這麼浪漫、率情率性。後來我們就開始通信和交往。他把情書寫在五線譜上,他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做夢也想不到我會把信寫在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在五線譜裏呢。但願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抵擋如此的詩意、如此的純情。被愛已經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而這種幸福與得到一種浪漫的騎士之愛相比又遜色許多。
我們倆都不是什麼美男美女,可是心靈和智力上有種難以言傳的吸引力。我起初懷疑,一對不美的人的戀愛能是美的嗎?後來的事實證明,兩顆相愛的心在一起可以是美的。我們愛得那麼深,他說過的一些話我總是忘不了。比如他說:“我和你就像兩個小孩子,圍著一個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嚐它,看看裏麵有多少甜,”那種天真無邪和純真詩意令我感動不已。再如他有一次說:“我發現有的女人是無價之寶,”他這個“無價之寶”讓我感動極了。這不是一般的甜言蜜語,如果一個男人真的把你看作是無價之寶,你能不愛他嗎?
我有時常常自問,我究竟有何德何能,上帝會給我小波這樣一件美好的禮物呢?去年我去英國,在機場臨別時,我們雖然不敢太放肆,在公眾場合接吻,但他用勁摟了我肩膀一下作為道別,那種真情流露是世間任何事都不可比擬的。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是永別,他轉身向外走時,我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在那兒默默流了一會兒淚,沒想到這就是他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個背影。
小波雖然不寫詩,隻寫小說隨筆,但是他喜歡把自己稱為詩人,行吟詩人。其實他喜歡韻律,有學過詩的人說,他的小說你仔細看,好多地方有韻。我記憶中小波的小說中唯一寫過的一行詩是在《三十而立》裏:“走在寂靜裏,走在天上,而陰莖倒掛下來。”我認為寫得很不錯。這詩原來還有很多行,被他劃掉了,隻保留了發表的這一句。小波雖然以寫小說和隨筆為主,但在我心中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身上充滿詩意,他的生命就是一首詩。
戀愛時他告訴我。十六歲時他在雲南,常常在夜裏爬起來,借著月光用藍墨水筆在一麵鏡子上寫呀寫,寫了塗、塗了寫,直到整麵鏡子變成藍色。從那時起,那個充滿詩意的少年、雲南山寨中皎潔的月光和那麵塗成藍色的鏡子,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從我的鑒賞力看,小波的小說文學價值很高。他的《黃金時代》和《未來世界》兩次獲聯合報文學大獎,他的唯一一部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獲阿根廷國際電影節最佳劇本獎,並成為1997年坎城國際電影節入圍作品,使小波成為在國際電影節為中國拿到最佳劇本獎的第一人,這些可以算作對他的文學價值的客觀評價。他的《黃金時代》在大陸出版後,很多人都極喜歡。有人甚至說:王小波是當今中國小說第一人,如果諾貝爾文學獎將來有中國人能得,小波就是一個有這種潛力的人。我不認為這是溢美之辭。雖然也許其中有我特別偏愛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