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聽慌了,堅決拒絕說:“不去不去,我等著晚上吃吧。”
“你別怕,我們家裏沒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餓嗎?我家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呢。”
我有點兒動心了。肚子實在太餓了,到晚飯時還有六個鍾頭呢。尤其是晚飯前準得訓我,餓著肚子挨訓那可太難受啦。當然我那時很不習慣吃人家東西,可是到了這步田地也隻好接受了。
我跟著她走進了一個院子,拐了幾個彎之後,終於到了後院,原來她家住在一座樓裏。我站在黑洞洞的樓道裏聽著她嘩啦啦地掏鑰匙真是羨慕,因為我沒有鑰匙,我媽不在家都進不了門。好,她開了門,還對我說了聲“請進”。
可是她們家裏多幹淨啊。一般來說,小學生剛到別人家裏是很拘謹的,好像桌椅板凳都會咬他一口。
可是她家裏就很讓我放心。沒有那種古老的紅木立櫃,陰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舊的東西是最讓小學生駭然的。它們好像老是板著臉,好像對我們發出無聲的嗬斥:“小崽子,你給我老實點兒!”
可是她家裏沒有那種倚老賣老的東西。甚至新家具也不多。兩間大房間空曠得很。大窗戶采光很多,四壁白牆在發著光。天花板也離我們很遠。
她領我走進裏間屋,替我拉開一張折疊椅子,讓我在小圓桌前坐下。她鋪開桌布一一啊啊,沒有桌布一一老王,你笑什麼!然後從一個小得不得了的碗櫥往外拿飯,拿菜,一碟一碟一一老王,你又笑!
她們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當時數了,一個碟子就是隻有十一粒花生米。其他像兩塊鹹魚,幾塊豆腐幹,幾根炒青菜之類,浩浩蕩蕩地擺了一桌子,其實用一個大盤子就能把全部內容盛下。然後她又從一個廣口保溫瓶裏倒出一大碗菜湯,最後給我盛了一碗冷米飯。她說:“飯涼了,不過我想湯還是熱的。”“對對,很熱很熱。”我口齒不清地回答,因為嘴裏塞了很多東西。
她看見我沒命地朝嘴裏塞東西就不逗我說話了,坐在床上玩弄辮子。後來幹脆躺下了,抄起一本書在那裏看。
過了不到三分鍾,我把米飯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湯。她抬起頭一看就叫起來:“陳輝,你快再喝一碗湯,不然你會肚子痛的!”
我說:“沒事兒,我平時吃飯就是這麼快。”“不行,你還是喝一碗吧。啊,湯涼了,那你就喝開水!”她十萬火急地跳起來給我倒開水。我一麵說沒事,一麵還是拿起碗來接開水,因為肚子已經在發痛了。
在我慢慢喝開水的時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胡聊起來。我們甚至說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間,這也是最隱秘、最少談到的話題。忽然我看到窗戶跟前有個鬧鍾,嚇得我一下跳起來:“哎呀,快三點了!”
可是妖妖毫不驚慌地說:“你慌什麼?等會兒咱們直接去校長室,就說是回家家裏現做的飯。”
“那他還會說我們的!”“不會了,你這人好笨哪!孫主任留咱們到一點多對嗎?學校理虧呢。校長準不敢再提這個事。”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來:真的,沒什麼。孫主任中午留我們到一點多真的理虧呢。可是我就沒想到。不過還是該早點兒去,我說:“咱們現在快去吧。”
妖妖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其實根本不用怕。陳輝,你怕校長找你嗎?”“我不怕。我覺得,怎麼也不會比孫主任更厲害。”“我也不怕,我覺得,咱們根本沒犯什麼錯。咱們有理。”我心裏說真對呀,咱們有理。後來我們一起出來上學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說:“喂,陳輝,我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呀?”喂,老王,你這家夥簡直不是人!你聽著,她說:“我覺得大人都很壞,可是淨在小孩麵前裝好人。他們都板著臉,訓你呀,罵你呀,你覺得小孩都比大人壞嗎?”我說我決不這樣以為。
“對了。小孩比大人好得多。你看孫主任說咱們複雜,咱們有他複雜嗎?你揪過女孩的小辮子嗎?”
“他要是看見你餓了,他會難受嗎?哼,我說是不會。”
我說:“不過,咱們班同學欺負劉老師也很不好,幹嗎軟的欺負硬的怕呢?”
“咱們班的同學,哼!都挺沒出息的,不過還是比孫主任好。劉老師也不是好人,孫主任把咱們倆關起來,她說不對了嗎?”我不得不承認劉老師也算不上一個好人。
“對了,他們都是那樣,劉老師為了讓班上不亂,孫主任揍你她也不難受。我跟你說,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還不如我永遠不長大呢。”
她最後那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啊,那時我們都那麼稚氣,想起真讓人心痛!老陳用手緊緊地壓著左胸,好像真的沉湎於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動,簡直說不上是佩服他的想象天才呢,還是為這顆真正的童年時代的淚珠所沉醉。說真的,我聽到這兒,對這故事的真實性,簡直不太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