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整個天空已經暗下來,隻有西麵天邊的幾片雲彩的邊緣上還閃著光。海麵上起了一片片黑色的波濤,沉重地打在腳下。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現在已經很大了。水不知不覺已經漲到了腳下,又把濺起的飛沫吹到身上。我覺得很冷。盡力忍著,不讓上下牙打架。
妖妖抬起頭,仔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嗵”的一聲躍入海裏。等到我把臉上的水抹掉,她已經遊出很遠了。我看她迎著波濤衝去,黑色的身軀兩側泛起白色的浪花,她朝著廣闊無垠的大海一一無窮無盡的波濤,昏暗無光之下的一片黑色的、廣漠浩瀚的大海遊去了。我看見,她在離我大約半裏地的地方停下了,在洶湧的海麵上把頭高高抬出海麵在朝我瞭望。我站起來朝她揮手。她也揮了揮手,然後轉身,明顯加快了速度,像一顆魚雷一樣穿過波浪,猛然間,她躍出水麵,張開背上的翅膀在水麵上滑翔了一會兒,然後像蝙蝠一樣撲動翅膀,飛上了天空,轉瞬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天上的小黑點。
我盡力注視著她,可是不知在那一瞬間,那個黑點忽然看不見了。我看看北麵天上,北鬥七星已經能看見了,也就跳下海去。
那一夜正好刮北風,浪直把我朝岸上送。不過盡管如此,到了岸上,天已經黑得可怕。一爬出水來,風一吹,渾身皮肉亂顫。我已經摸不清在哪兒上的岸,衣服也找不到了,幸虧公社的會議室燈火通明,爬上一個小山就看見了,我就摸著黑朝它走去。
我到現在也不知那一夜我走的是些什麼路,隻覺得腳下時而是土埂,時而是水溝,七上八下的,栽了無數的跟頭。黑暗裏真是什麼也看不見。不一會兒,我就覺得身上發燒,頭也暈沉沉的。我栽倒了又爬起來,然後又栽倒,真很不得在地上爬!看起來,好像路不遠,可是天知道我走了多久!
後來總算到了。我摸回宿舍,連腳也沒洗,趕快上床,拉條被子捂上:因為我自己覺得已經不妙了,身上軟得要命。我當時還以為是感冒,可是過了一會兒,身上燥熱不堪,頭腦暈沉,思想再也集中不起來,後來意識就模糊了。
半夜時分,我記得電燈亮了一次,有人摸我的額頭。然後又有兩個人在我床頭說話。我模模糊糊聽見他們的話:“大葉肺炎……熱度挺高……不要緊他體質很好……”
然後有人給我打了一針。我當時雖然頭腦昏亂,但還是想:“壞了,明天不知能不能好?還能去嗎?可是一定要去!”然後就昏昏睡去。
等我醒來,隻覺得頭痛得厲害,可是意識清醒多了。屋裏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天已經大亮。我看看鬧鍾,嚇了一跳:已經兩點半了。我拚命掙紮起來,穿上拖鞋,剛一起立,腦袋就嗡嗡作響,勉強走到門口,一握門把,全身就墜在地上。我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等到地上的涼氣把身上冰得好過一點兒,又拚命站起來。我盡力不打晃,在心裏堅定地喊著:“一!二!一!”振作起精神,開步走到院裏。眼睛死盯著院門,走過去。
忽然有人一把捉住我的手。我一回頭,腦袋一轉,頭又暈了。我看見一張大臉,模模糊糊隻覺得上麵一張大嘴。後來看清是同住的小馬。他朝我拚命地喊著什麼,可是我一點兒也聽不見。猛然我勃然大怒覺得他很無禮,就拚命揮起一拳把他打倒。然後轉身剛走了一步,腿一軟也倒下了,隨即失去了知覺。
以後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眼前一片黃霧,隻偶爾能聽見一點兒。我在朦朧中聽見有人說:“反應性精神病……因高燒所致。”我就大喊:“放屁!你爺爺什麼病也沒有!快把我送到海邊,有人在那兒等我!”然後又胡喊了一陣:“妖妖,快把藥拿來呀!拿來救我的命呀……”
後來我在公社醫院裏醒來了,連手帶腳都被人捆在床上。我明白,這回不能使蠻的了。如果再說要到海邊去,就得被人加上幾根繩索。我嬉皮笑臉地對護士說:“大姐,你把我放了吧,我都好了,捆我幹什麼?”護士報告醫生,醫生說等燒退了才能放,我再三哀求也不管用。
過了半天,醫生終於許可放開我了,一等護士離開,我就從窗戶裏跳了出去,赤著腳奔到海邊。可是等我遊到礁石上,看見了什麼呢?空無一物!在我遇到妖妖的那塊石頭上,有一片刀刻的字跡:
陳輝,祝你在岸上過得好,永別了。但是你不該騙我的。楊素瑤。
老陳猛一下停了下來,雙手抱住頭。停了一會兒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他眼裏噙滿了淚。他大概看見我滿臉奸笑,霍地一下坐直了:
“老王,我真是對牛彈琴了!”
我說:“怎麼,你以為我會信以為真嗎?”
“你可以不信。”
“我為什麼要信?”“但是我怎麼會瞎了眼,把你當成個知音!再見老王,你是個混蛋!”
“再見,老陳,綠毛水怪的朋友先生,候補綠毛水怪先生!”
忽然老陳眼裏冒出火來,他猛地朝我撲來,所以到分手的時候,我帶著兩個青眼窩回家。
可是你們見過這樣的人嗎?編了一個彌天大謊,卻硬要別人相信?甚至動手打人!可是我挨了打,我打不過他,被他騎著揍了一頓……世上還有天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