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被封為天使後,我便貪戀自己的美貌,我舍不得自己的美麗,於是決定帶著自己的美麗到人間。因而我想也沒想,就挑了粉紅色玫瑰花——然後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滾滾騰騰的命運海……我的麵前有一個用雲裁出的盒子,裏麵放了三朵剛從他的花園中剪下的玫瑰花。
一朵雪白。
一朵粉紅。
另一朵是淺紫的。
“它們各代表什麼意義?”我問。
“白色的是智慧,粉紅色的是美麗,淺紫色的是財富。人的命運由無數變數決定,現在你隻能選擇一項固定天賦。”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許多條件組成,那是X Y Z=?的問題,我是得天獨厚的,所以我可選擇其中之一,讓它成為定數,其他則由運氣決定——也許好,也許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買樂透中獎的機會還少。
從我被封為天使後,我便貪戀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裏和魚兒討論自己有多美麗。
所有的魚都喜歡靠近我,因為它們說,我是最叫它們動心的一個倒影。
我舍不得自己的美麗,我決定帶著自己的美麗到人間。
因而我想也沒想,就挑了粉紅色玫瑰花——然後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滾滾騰騰的命運海。
我成為江南蘇家的女兒。
從小我就是水雲裏那個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說話,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上街,總有一群人搶著抱我不肯放手。
“這娃兒多美,你們怎麼生得出來?”他們又讚歎又豔羨。
我是父母的第七個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們每生一個就送一個,才斷奶就被人抱走,因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三個年頭,直到下麵來了兩個弟弟,母親又大腹便便。
“夠了,夠了。”
母親每次懷孕,都說夠了,但從未停止,所以她逐漸變成一個脾氣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嬸嬸老得快。
她說我們吸光了她的美麗和耐心。
父親是個打雜的長工,在黃員外家管雞舍,他養不起太多孩子。可是孩子像雞蛋一樣快速而有規律地從母親的肚子裏滾出來。大姐和二姐常帶我們到山上拔野菜吃。我的娘在30歲時,已經在生第十個孩子了。她臉上的皺紋,已經和肚皮上的一樣多。我記得那天是個雷雨夜。父親從黃員外家偷回一個雞蛋,大姐把它煮熟了分成六瓣,我舔著吃,想好好享受雞蛋的香味。娘的肚子比釀瓜的甕還圓飽,她忙著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頂罅漏的雨水。她看我還在意猶未盡地舔蛋殼,罵了我一聲:“女孩子不要貪吃,這麼貪吃找不到好婆家,會被人家趕回來……”話沒說完,她慘叫一聲,雙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來……
我看見滿地的雨水變成紅色,血紅色愈來愈濃稠……我嚇壞了,咿咿呀呀說不出話來。娘的身體“嘩啦”一聲倒在紅色的水泊裏。有一個東西在胯下滾動,好像就要迸出來。
“怎麼了?”爹聽見娘的慘叫聲才趕過來,“孩子,孩子……”娘說了兩聲就昏死過去,無聲無息。“有東西要出來。”我說。
“快叫鄰村李產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頭!”“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時外麵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啪啦!雷聲似乎打擊毀了一棵巨木。
她咬著牙打著破傘衝出去了。
那個東西還在動。
爹解下娘的褲帶,他猶豫了一下叫二姐幫忙:“把頭拉出來,春媚!”
二姐的手在發抖,她才11歲,什麼都不知道。閉著眼睛,拚命想把嬰兒拉出來。
雨繼續落了滿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嬰兒連著臍帶,臍帶連著娘。這一端已經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們出生時大哭大號。
爹打了孩子幾下屁股,“哭呀,哭呀!”
都快打爛了也沒聲響。
二姐和我去搖媽。
“醒來,娘!醒來,這樣躺會著涼。”我說。
娘沒應我。
我才發現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鋪了一層地氈。
李產婆心不甘情不願地趕來時,娘已經走了。
“我叫她打了這胎,她不肯,怕是男的。”
那個死嬰是個妹妹。
“還不是女的,幹嗎賠上一條命!”李產婆翻翻孩子不屑地說。她跟爹討上次來接生的錢,“己經是年底了,債不欠過年!”爹把腰彎得很低,不知是悲傷還是歉意,“不欠,不欠……”大姐冒雨叫人,傷寒入肺,一病不起。果然,不到過年,我就被賣到別人家。
李產婆捏捏我的臉頰:“女孩子有人要買還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們可不是每個都肯要的……三十兩,你看,他們的價出得多高,你若後悔了,可沒下次機會……三十兩可以買一塊田和好多雞,有了錢給兒子念書,將來你們蘇家說不定出狀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搖頭,點頭,又搖頭。
三十兩打動了他的心,賣了一個沒娘的女孩子。我被帶到浣花樓,給一位姑娘當女兒。姑娘穿金戴銀,初見她時直以為是仙女。
她並不給我和顏悅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彈彈我的臀:“這麼貴!又這麼小,我得要養她十年才夠!”
“她可是我們那邊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產婆直說好話。
我看見她捧走十兩銀子。
那年我6歲,從姑娘的命令,改名叫涼兒,叫她娘。“楊涼兒”,楊是姑娘的姓,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傳說他曾中過鄉試。
“涼兒,趁指骨沒長硬,你得學琵琶。”娘對我說。於是我跟一個盲師父學琵琶。又夜夜被纏腳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說是為我好,否則人家會說我是從沒教養的人家來的。
正學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時,我一失神便挑斷一根弦。盲師父皺眉頭:“女孩兒家怎麼下手這麼重,年紀輕,指骨軟,力道卻猛,唉!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兒,將來恐怕……”
將來恐怕?我年紀雖小,卻猜得出盲師父要說的不是好話。
沒愁飯吃,不愁衣穿,屋頂不漏水,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將來有什麼好怕?
這個娘待我嚴,卻也沒對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們笑我是娘的“搖錢樹”:“將來你老了,靠著這個女兒,依舊綾羅錦鍛,穿金戴玉!”娘會用纖纖蘭花指輕挑我的額:“就怕她腦袋裏使壞主意,不要我!”她在我10歲時,開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14歲接她的衣缽。
能接她衣缽,我感到很榮幸,娘是浣花第一紅牌,她穿的衣裳是浣花樓最美麗的。
進浣花樓時我不過6歲,是一張白紙,娘繪桃花是桃花,灑墨汁即成潑墨畫。她是對的,我就是對的。她給我不漏水的屋頂,憑這一點我聽她的。
14歲生日到了一浣花樓為我燃起了紅燭,好幾個嬤嬤盡心費力將我扮成新嫁娘,我近乎鳳冠霞帔。
“終於等到女兒出嫁!”
娘看著滿臉笑,背過我卻偷偷用衣袖拭淚,-個嬤嬤走過去勸她:“這是命,你的女兒注定跟你一樣的命,何用傷心?”
娘沒有答話。
我看著自己鏡中施朱塗粉後更顯美豔的容貌出了神,沒聽見一個嬤嬤叫我穿鞋,直至我的三寸小腳被她抓住,才從幻想中醒覺。
“黃員外送來的鞋,要姑娘試。”
我一試,小小弓鞋還有餘,嬤嬤們齊誇娘:“這丫頭的腳纏得真漂亮!”
她們都是大腳婆。隻有村婦如此粗俚。
送進洞房,我才發現自己被精心裝扮成一個玩笑!
黃員外,那不是爹為他管雞舍的黃員外嗎?十年前我見過他,還依稀記得他的容貌。
他當然比十年前更老。他的樣子像個不倒翁,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泛著油亮的禿額頭。他對我貪婪微笑時,我怔住了,他撲向我。我不自覺地推開他,全然忘了娘是怎麼教我的。“我花了多少銀子買你,你卻連脫衣都不會。”他的臉立即變為豆醬色。
我拔了門閂,提著裙角想逃走,門外守候的嬤嬤企圖攔住我,我推開她,讓她跌跤,她尖聲大叫喚來其他人。
娘也來了,摑我兩個耳光:“我怎麼教你的,你這麼做辜負我養你這麼多年,徒然叫我丟人現眼!”
我的淚水成串落下,臉上粉妝弄髒了紅裳,娘啐道:“不許哭!”
她謙卑地彎下腰跟黃員外道歉,然後告訴我,不乖乖照她說的躺在床上,就把我剝光了綁起來。我選了前者。
我無法抗拒地讓那個肥肥短短的黃員外把他的胖肚子上下摩擦我的腰。
我告訴自己:“忍一會兒就過去。”
黃員外睡熟後,我悄悄起身嘔吐,心裏卻覺得輕鬆……終於過去了。
可是這一生才剛開始。
“真是個恐怖的故事。”
林祖寧插嘴,“在這段故事裏,我出現了嗎?我不是黃員外,也不是你娘吧?”
“我不曾告訴你,你少套我話。”她說,“我的故事還沒結束,你是個沒耐心的男人。”
“我不喜歡悲劇。”
“我也不喜歡,尤其是自己的。我不喜歡當人。”
“感謝你憐憫我這個人……”
“你要誰憐憫你?”忽然傳來了一個男聲,範弘恩不知何時回到家,“你還沒睡?一個人自言自語做什麼?”
林祖寧再回頭看,天使己經消失。看看表,是半夜3點鍾。他有點悵然,這家夥幹嗎回來打斷他的餘興節目?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使才有空回來說完故事。
“怎樣,玩得可好?”
“Soso。”範弘恩刻意隱藏情緒。然而,他的眉飛色舞,泄露了他的得意。
“小心別操勞過度,明天還要上班!”
林祖寧說完這句自己也覺得毫無營養的話後,以被蒙頭裝睡。這一夜女孩沒有再回來。
有時候我懷疑,人的愛和恨都隻是短暫的情緒作用。如果長時間被套上枷鎖。久而久之,對枷鎖的恨就不存在,對自由的愛,也會因絕望而放棄掙紮。
14歲的我——楊涼兒,接受了第一個男人——黃員外,然後我接受更多。黃員外可不是最惹人厭煩的一個。
直到16歲,我才有權選擇要不要哪一個男人。當然,我可不能都不要。我的美麗及曲藝,使我成為浣花樓第一名。
浣花樓人人奉我如菩薩。我穿上其他女子豔羨的華服麗裳,滿頭珠翠伴綠雲,鬥大的明珠照得一室生輝,澄翠的寶釵眩人心神,這些都來自富紳名士的供養。
我懂賣關子。到浣花樓尋芳的富家子弟,你愈不理睬,他愈想要你一口胭脂吃;你愈對他冷,他愈盼望你的露齒一笑,太容易的就不值錢。
要他們掏出家當,可要費心機。我得到揀選的自由——揀選我比較不憎惡的,可憐的自由。
像一塊白布沾上洗不去的血汙,我很早就看見這一生能有光榮與恥辱,因為逃不掉那樣的折磨,所以我不再被渴盼逃走的心玩弄,我開始玩弄那些玩弄我的人。你以為我恨黃員外?
不,我不恨他,隻恨我生於貧家。
後來我還能陪黃員外飲酒賞月、吟打油詩。他酒後總淫笑著說我:“你這丫頭,今非昔日,今非昔日,嘿嘿……”
憑著這生張熟魏的逢迎本事,我還從黃員外那兒得來一處田宅,把它送給我的二姐做嫁妝。
她年過二十,才與鄰村做莊稼的青年結良緣。
“我這一生大抵在此荒廢年歲,就算你代我嫁了一次。”二姐對我磕三個響頭,我扶起她,說了這話。
我沒見過姐夫;爹不要我做蘇家人,因為我是個妓女。
天曉得我有多嫉妒二姐。凡是得不到的,就是我最想要的,想要又如何?想得咬牙切齒也沒用。
雖然已經習慣於在浣花樓討生活,我心裏的願望還未死……
我要一個丈夫。穩穩當當的丈夫,傻一點兒無妨。
來浣花樓的男人不是來找新娘,要我做妾的也不是我要的。
17歲那年,娘答應嫁給一個告老還鄉的官人做妾,我以半斛明珠為賀禮。
“我這半輩子攢的怕沒你多!”娘說,“你記得我的恩,我也還你一個情!”她撕掉父親十多年前畫的賣身契,“這些年來苦了你!我不買你,你就沒這種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