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話沒說,拚命喝花雕酒。
“千杯!”
不斷地觥籌交錯,他醉得一塌糊塗。被兩名弟兄抬回營區,一邊說醉話:
“喂,你們知道嗎?她再過14天就回來了。”
“誰?”他們好奇地問。
“她呀,她呀。”
“她是誰呀?”他們笑他的醉相,“女朋友?那個常從美國寄信給你的女朋友?”
其實大家都注意到張靜十分勤於翻信箱。
“嘿嘿嘿……”
張靜隻是傻笑。
“她叫什麼名字?是你從前的同學嗎?”
“她……”他想不出她的名字來。仿佛她的名字是不重要的。重要的不是她的名字。14天。他一天比一天心急。
終於等到了。
比牛郎織女等待還久,兩年多,近乎800個日子。
他幾乎不敢認她。她走出海關,那麼優雅嫻靜,一點俏皮淘氣的感覺也沒有了。她戴著一頂黑色的窄邊帽子,穿鑲黑邊的白色洋裝和白色半高跟鞋,看來瘦了些,也長大很多。但那是她,那是她,不會錯。
如果你到機場等過久別重逢的愛人,你將一生不會忘記那種感覺:仿佛人生隻有在那一刹那才發光發熱,才真實呼吸,真實存在。“我愛你。”
他低聲呼喚。如果旁邊沒有那麼多雙眼睛和耳朵,他一定大聲呐喊。
她知不知道他為她失眠許許多多的夜晚?知不知道他輾轉反側的時候隻想著有朝一日擁她入眠?知不知道他願意認所有的錯換一個吻或一夜纏綿。
當他站在她身前時,龔慧安足足愣了十秒鍾。空氣將她凍結成冰。而她心中所有的熱情全部彙聚成火山中的熔熔岩漿。
不管眾人如何驚訝,不管在她身後推著行李的男人怎麼想,她以足以嚇死一窩老鼠的聲音尖叫,然後緊緊擁抱他,仿佛要將他撲倒。
她抱住他的那一刻,他的身體達到一種高潮——高潮,是的,他必須用這個名詞才能形容那一刻他排山倒海的快樂。
她又恢複從前的龔慧安。她不是淑女,隻是一個活跳跳的年輕女子。
“啊,我……我……”她在公眾之前吻他的耳朵,結結巴巴,上氣不接下氣。
他不管了。狠狠地、緊緊地抱住她,給她一個久別重逢的吻。一切不需要說,什麼話都不要說。
大約有一千人在機場等候親人,約三分之一的人看到這場表演。有人吹起揶揄的口哨來。
“真好。”她用迷蒙的眼光說。她的眼中隻看得見這個皮膚黝黑、留著雜亂的五分頭,看起來傻乎乎的男人。
“你變了好多,你——真的是張靜?”
“你也變了好多。”
她身後那個穿著淡灰色夏布西裝的男人——陶安然鐵青著一張臉,恨不得把推車的把手握彎。
但陶安然沒有發怒。他不敢發怒,是她父親栽培他念博士學位的,她的父親供給他一切,要他代為照顧這個驕縱的女兒,不可讓她受委屈。
兩年來,她那麼多次出軌,故意或無意的,陶安然都忍耐過去了。他不能不忍耐,因為她還沒有屬於他。
他是個成熟的男人,他知道,她終會回來,她再野再狂,也隻是像一隻心性不定的鴿子;她會疲倦,會需要安全感,她會回來。在寂寞的夜晚,她會需要有個男人陪她吃晚飯,給她一個吻,讓她好好睡覺。
在紐約,他是她的替代父親。
“別讓司機在外麵等。”他以平靜的話語來表達些微的抗議。
陶安然也很有禮貌地讓張靜和龔慧安坐在後座。
他們兩人在後座以一種甜蜜的微笑相望。
車入市區時,龔慧安叫住司機:“告訴我爸,我晚一點再回去。”
司機依令停下來。
他牽著她的手,直奔他的新住處。
大白天,擋不住的陽光嘩啦嘩啦落在他們身上。張靜不在乎,龔慧安也不在乎。
她根本忘了陶安然這個人。雖然在一年前,她心情最壞的時候,接受了他的戒指,允諾當他的未婚妻。
那時她覺得無意義的戀愛不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談下去,幹脆把自己托給一個人管理。沒想到過幾天後張靜就寫信來了。
總是陰錯陽差。
九
陶安然把時間留給了他們,怕龔誠對慧安發怒,自己吩咐司機,叫他開到凱悅飯店先用一道下午茶再說。
久別之後,張靜和龔慧安再也沒有辦法抑製彼此的思念,簡陋的小房間刹時成了桃花源。他們瘋狂地熱吻與愛撫,好像要把對方全部吃下去,好像再也沒有明天。
“啊,你壯了好多。”
龔慧安親吻他的胸膛:“感覺真好。”“你現在像個女人。”張靜說。
“從前不像嗎?”
“現在更像。”張靜嗬嗬笑,“從前你不會計較這些語彙的問題。”在他的身旁她才發覺,原來她應該是屬於他的。愛情是很奇妙的東西:沒有理由,無法解釋、直覺強過一切。直覺上,隻有將她的身體放在他的身邊,才是對的。
那一個位置,沒有其他任何位置可以取代。那個位子無法更換,也不能讓給別人。
隻是不知道,對他而言是不是也如此?還是他的臂彎永遠能適合所有的女人,他對她們永遠不會有陌生感?
“別想太多,”龔慧安告訴自己,“過去一切,通通抵消。”
“幫你推行李的那個人是誰?”他問。
“他啊,陶安然,我爸爸派的保鏢。”
“你爸爸要你嫁給他?”他很敏感,這背後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關係。那人不像保鏢,他彬彬有禮的眼神中有刻意壓製的恨意。
“大概是。”
“你的意思呢?”
“我——別提他好不好?我隨時可以解除婚約……”
“你和他有婚約?”
“嗯。”她還是承認了。
“別搪塞問題!”
“好,我解除婚約。”她決定匆促,但口氣堅定,“可是你得跟我站在同一邊。”
“同一邊?”
“傻瓜,你要娶我對不對?”
“我……”換他有點結巴。
“要?不要?”龔慧安嘴角那一抹自然而然的輕蔑微笑又浮現了,“現在說!”
“這麼倉促的決定隻能叫賭博!”
“沒錯。”龔慧安以伶牙例齒反擊,“自古以來,戀愛和婚姻都是賭博,不是嗎?誰能勝券在握?”
“好吧。”
“你的回答太勉強。”
他沒有再說下一個“好”字,隻是深深吻她。以他這一刻的情緒來說,他不願意再失去她了,他要擁有。
“明天,跟我爸爸約。”
“這麼快?”
“速戰速決。”
她講這一句話的時候不像女人——像一個運籌帷幄,要決戰千裏之外的軍師。
她叫張靜去為她作戰。
果然第二天便約了龔誠,在龔家大宅的豪華客廳內,張靜見到這一位他從前罵過的“搞黑錢的金牛”。
他還是得衣裝端整,文質彬彬,因為他愛的是這個人的女兒。
十分不自在。特別當龔誠以炯炯的目光打量他的時候,他可以讀出龔誠眼中的不屑。看到龔誠,他才恍然大悟,龔慧安那種天生的輕蔑微笑根本是來自遺傳。他們父女是有相似之處的。
龔慧安的母親穿著一襲華麗但老氣的套裝,靜靜陪坐在客廳一角,和這間客廳的古董家具一樣透著沉沉暮氣。
哪裏畢業?父母哪裏高就?將來打算如何?
他一一恭敬回答。將來,他說:“考律師看看。”
“有把握嗎?”
“成績出來之前誰有把握?”他答的是實話。“考律師——”龔誠沉吟一下,“難有什麼大出息。”
張靜己被惹火,隻是努力忍著^
接著龔誠說起自己的豐功偉績,且斥責現代的年輕人沒有氣魄;接連四十分鍾,他不讓張靜有插嘴的機會。擺明了要給他下馬威。張靜臉色己變。
“我希望慧安的對象能接我部分衣缽。”他明示,“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沉不住氣,恐怕難有大成就。”
“伯父,你說話未免太武斷。”
“什麼?”
數十年來,龔誠沒遇過敢跟他如此頂嘴的人。接著張靜也發表了長篇大論,暗示他,隻懂得搞錢而不存千秋之誌的政客是危害國家社會的蛀蟲。
“年輕人懂什麼?”
在座的兩個女人根本無法阻止這種紛爭。龔慧安一剛開始拚命使眼色後來也麵如死灰。她知道完了。
當她最尊敬的男人和她最愛的男人發生爭吵,她除了保持中立外別無他法;隻有默默祈禱,拜托愛著他的這個男人能夠示弱一些,他不需要每個時候都如此強硬。
如果他此時肯忍讓一些,將來她願意讓他許多。可惜他不懂。
“對不起,我告辭了!”
他拂袖而去,根本忘了今天來訪的目的。
“慧安,我不許你繼續跟這個不懂禮貌的小子來往!”
龔慧安想攔他,被父親以嚴峻的語氣叫住了。
她呆呆地看著他離開。然後,被龔誠惡訓了一頓:“我這是為你好——當父親的哪一個不希望女兒有好歸宿……我不喜歡阻止你跟任何人來往,但是選擇對象總要謹慎一些!你是我的掌上明珠,是很多人流著口水的對象,不過濾怎麼可以?那樣的年輕人不會有前途的!”此時,陶安然翩然駕臨,以他一貫溫和有禮的語氣,請龔誠息怒。
他絲毫沒有譴責龔慧安的意思,嘴角甚至還勉強掛著微笑。假裝他並不知道這一次龔慧安安排張靜和龔誠見麵的意思。
張靜仿如風箏斷線失去音信。龔慧安也賭氣不去找他。她的憂愁一天比一天深。
陶安然在此時真正地從空當中補進來。
在她發呆的時候,他有能力把她從茫然的無所適從中拉出來。在她陷入傷心時,他懂得用一些小技巧使她開心。
陶安然明白,她需要的是一份綿綿密密的關照,他可以供應。
從另一方麵來說,他也可以得到他所要的東西,財富、權位以及嬌妻。他的愛未必現實,但他認為這一切值得投資。他也值得擁有。
有人喜歡的愛是一時的激情澎湃,人為或自為挫折能使他們愛得更深。陶安然知道,龔慧安乃至於張靜都屬於此類。是的,他們愛得深,但他們愛不久。
他們不懂如何相處,因為沒有人願意在針鋒相對時讓開。
陶安然懂這門藝術。他是個成熟的人。
他明白龔慧安有意背叛婚約,但他裝作完全不知道,但又從小小的舉止透露他十分在意。
“你是我最愛的人,”陶安然對龔慧安說,“你跟著我,也許不富足,但我不會讓你吃苦。如果我隻剩一碗粥,它一定是你的。”
他照顧她兩年,語氣始終如一。
他是以實際行動在告訴她,一輩子會對她這樣。
龔誠也在催促這門婚事。他認為女兒跟著這樣的人是不會吃虧的,而他也正需要這麼一個忠誠而能幹的助手。
“嫁給我好嗎?”
在她因為見不到張靜而萬念倶灰、有意賭氣時,他適時這麼說。她點頭了。
隨即是一場盛大的婚禮,席開百桌。與其說龔誠風風光光地把女兒嫁出去,不如說,他風風光光地延攬一個女婿進來。
張靜看見報紙頭版的結婚啟事時,正在台南老家閣樓上勤奮讀他的律師特考用書。他下樓吃早餐,不經意地在報紙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他的眼睛動也不動。
“怎麼了?”母親問他。
“沒事。”
他舉起筷子,夾了一個小籠包放進嘴裏。吞不下去,又吐出來。
眼睛繼續放在那張報紙上。他暗暗罵了一聲。
“你遲早會後悔!”
再下來三天,他什麼東西也吃不下去。每一種食物都使他感到惡心。
好像有什麼東西箝住他的太陽穴似的。他沒辦法思考,更不用提讀書。
為了他自己的健康——張靜找了一個理由,他應該打個電話給她,聽聽她怎麼說:“喂,是我。”
接電話的龔慧安遲遲沒有說話。
“你在聽嗎?”
“嗯。”
“可不可以出來喝杯咖啡?”
“又是咖啡?”
“不出來就算了。”他的耐性不好,無法控製。
“好。”龔慧安竟也怕他掛斷電話,“什麼時候?”
他看看表:“四個鍾頭以後,在車站等我。”“為什麼要等四個鍾頭?”
她的語氣也不是很和善。
她討厭等待。等待是一根引人自縊的繩子。
“我不在台北,我趕不去。”
“呃。”
他在火車站又多等了一個鍾頭。她才姍姍來遲,帶著一臉無可奈何的笑:“對不起,誤點了。”
“你約我,要跟我說什麼?”
在咖啡廳裏,龔慧安裝出笑臉,平靜地問他。語氣放得很輕,心思下得很重。
“要結婚了?”
他很困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卻又不讓她看見眼眸中深藏的不滿。“呃。”
“恭喜。”他別過臉去。
“謝謝。”她也沒有看他。
如果四座無人,他們都可能縱聲哭出來。
她多麼希望他留住她,可是他沒有。他無法承諾,因為不知自己未來如何,所以根本不能做任何承諾。
他也很灰心,不能給她什麼保證。他知道以自己從前見異思遷的本事,隻會惹得跟著他的女人歇斯底裏。
“那麼,再見。”
她和陶安然回到美國。陶安然仍對她溫柔體貼,但她一天中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
從前那個意氣飛揚,說話時眼睛像鑽石一樣發光的龔慧安消失了。她消瘦而憔悴。
因為她己經給自己判了刑,給了自己的愛一座頑固監牢。
十
結了婚之後,她又和陶安然回到美國。陶安然還有一年學業未竟。龔慧安整天無所事事。除了在花園裏種花種草之外,她所能做的事就是發呆。對著東升的旭日或陰藍的夜空,漫無止境地思索。“我們開車旅行吧。”
陶安然曾經如此提議。
她搖搖頭。
“再念點書吧。你要是對念政治學沒什麼興趣,可以改念別的。念英美文學、藝術史都可以。”
“不必了。”
她什麼事都不能做,任自己荒蕪著,像一塊久久拋荒的田地。晚上無法入睡,白天無法醒來。
陶安然帶她看心理醫生,一位傑出的華裔青年——麥克·何。他循循善誘,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自己心中的糾結在哪裏。
“你己經把自己鸞成囚犯,”麥克·何在多次試探仍無效後這麼說,“你在內心深處替自己判了很重很重的罪。你太倔強了,Elina。”
她的臉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偶爾她會笑,但笑得很空茫,看她的微笑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那麼模糊而不真切。
後來她迷上一種東西。一種甜得不得了的薄荷巧克力冰激淩。每一天她都要陶安然回家時順便從超級市場裏帶一筒回來。待每天下午她醒來之後,她就坐在屋簷下一口接著一口地吃。一整天不進任何飲食。
不久她的臉色泛起微微的青紫,仿佛薄荷巧克力冰激淩的顏色已經鍍上了她的麵龐。陶安然發現大事不妙,將她送醫。
“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醫生這麼說,“可是她心理有問題。”陶安然也不忍心看她這樣下去。他對她感到束手無策。為什麼一向倔強、任性而健康的女孩,一嫁給他之後,卻變得連一個杯子也拿不穩呢?
難道她一點也不願意當他的妻子?
那她為什麼要嫁給他呢?
陶安然是個安於現狀的人,他其實不願意想太多、太複雜。
“要回台灣嗎?”
“不要,不要。”她發抖,瑟縮在牆角,仿佛聽到了一個極可怕的名詞。
“我真不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裏。”陶安然的心理防線也快給她的異常行為瓦解了。他感覺到他沒有辦法拯救她。
有一天晚上,她睡不著,坐在床上大哭,驚動了所有的鄰居。他沒法堵住她的嘴,隻有喂她吃安眠藥。
終於她像嬰孩一樣睡著了。第二天,他要上課前,她仍然睡得很沉,於是,他將她抱進車內,送到麥克·何的診所央他看顧。
他怕她發生任何意外,以她的精神狀況來說,不適合獨自留在家中。
龔慧安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以為自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那種新生的感覺,竟帶給她難以言喻的舒暢。
“我在哪裏?”
“在我家。”麥克·何遞給她一杯溫熱的牛奶,“你記得我嗎?”
“啊,你是醫生。”
她並沒有失去記憶:“我得了什麼病,為什麼要我躺在這種蒼白的病床上?”
“你沒有病。告訴我,你心裏在想什麼?”
“我……”
“我的安琪兒,沒有什麼事那麼難以啟口的。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太大的抑製。你應該知道,你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使自己快樂起來。”
天氣晴朗,這是紐約的春天了。早己不是天寒地凍。什麼時候綠葉從枝丫上冒出來了呢?她好久沒留意。
龔慧安終於決定說故事。她娓娓地說了她的故事給麥克聽。
“回去吧,不要怕。”他拍拍她的肩膀,“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阻擋你的愛;但是也請聽我忠告,不要怕失敗。”
那一天她醒了。
她告訴陶安然,她要獨自回家一趟,也企圖寫一封信給張靜——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地址。
如果有緣,一定會找到他吧。
龔慧安將一切交給上帝裁決,她決定碰運氣,當個賭徒。
賭徒,需要很大勇氣。
麥克·何默默送她上飛機,“運氣好的話,你可以找到你要的東西;運氣再壞,你至少也能粉碎自己的監牢。無論如何,我相信你此行必有所獲。”
十一
窗外滴滴答答下著雨。
寂靜的假口清晨,隻有雨聲像播放不停的音樂般,湧進他的耳窩,流入全身的血管。剛睡醒的時候,人有一種恍恍惚惚的幸福感。
張靜伸了個懶腰。不上班真好。
叮咚。
門鈴忽然響了。張靜整個人震了一下。
“誰?”有不樣的預兆,他的眼皮跳了一下。身邊的女孩比他先坐起身來。“誰?有誰會這麼早來找你?”女孩有點不悅。
“你去開門。”他說。
“郵差?送牛奶的?還是推銷員?”女孩邊穿衣服邊喃喃自語,“不對,今天是雙十節,不會有這些人。”
門外站著一個穿黑衣的女郎。一臉樵悴地望著放在房間中央的那張大床。張靜正用力地在拉卡住的褲子拉鏈。
她靜靜地微笑著。
“請問找誰?”開門的女孩叫史美智,是附近一家牙醫院的護士,張靜上個月一直牙疼,每天得往她那邊掛號,因而邂逅了這個大眼睛的女孩。
他們順理成章地來往:他的身邊正巧沒有女友,她的身邊也沒有男子。
此時他已是執業律師,繁忙的日子很枯燥,需要一個女人。史美智是個略具姿色、想法尋常、情緒穩定的女孩,很適合他此時渴望過平常日子的心境。
“張靜。”
她仿佛沒有聽見史美智的詢問,直接走向張靜。
張靜愣住了。怎麼會是她呢?塵封中的記憶一下子全被掏出了,仿佛剛剛拉開窗簾,強烈的陽光全部嘩啦啦照進陰暗的房間中,有重見陽光的溫暖,但也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怎麼會是她?
他的生活步調己經被她走近的腳步聲搞亂了。他愣愣地站著。
當她走到他前麵一米處時,他伸出了手臂。
應該說,他的手臂不知不覺地張開來了,把瘦削的她抱得好緊好緊。
“我再也不要讓你走。”那是他一瞬間最真誠的反應,也是他發出心底的聲音。
不管其他的女人如何待他好,如何使他快樂生活、舒坦度曰,他的心中永遠有一座荒井。等待她來灌滿泉水。
隻有她能注滿泉水。
“我再也不要離開你。”她在他的懷裏嗚咽。很久以來,她身陷於無以名狀的悲傷中,但第一次掉下了眼淚。
刹那真實,哪管天長地久?
無辜的史美智目睹這一幕。這個假日的清晨,她麵臨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
這個男人,啊……昨夜跟她纏綿的男人,今朝就在她麵前擁抱另一個女人,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走了。
“真好,終於讓我找到你了。”
她俯在他身上可憐兮兮地吻他。
“你總算來了,唉,”他深情地看著她,用手撥開她散在額前的頭發,“這些年來,你過得不好,對不對,看你這樣憔悴——”
“我錯了。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搓揉著她,“你這個傻瓜——”
然後他們沒有再說話。在雨聲中,他將她拋進柔軟的大床,聽著雨聲滴答,他們以肢體交談,噤聲無語,一直到黃昏曰落。
“好餓。”張靜終於記得這天一頓飯也沒有吃。
“我也是。我己經兩天兩夜沒有吃東西了。”龔慧安虛弱地說。
“現在我感覺自己可以吃掉一匹馬。”
“我去買便當回來。”
張靜一躍下床,感覺眼冒金星。不多久,他帶回來兩個熱騰騰的排骨便當。
龔慧安大口大口地吃,幾乎來不及咀嚼。當心靈不再饑餓的時候,才感覺肉體的饑餓如此驚人。
吃飽了,她傭慵懶懶躺在床上,張靜起身到浴室去放水。
“剛剛那個女的是誰?”
張靜忽而聽到她冷冷地問一句。
“啊?”
“別裝蒜,那女的是誰?”
“她……”
“女朋友?”
“嗯。”
“你豔福不淺。”她的嘴角突然浮現一種怪異的微笑。
“你有資格諷刺我嗎?”張靜多年的不滿在頃刻間無可抑製地奔瀉出來,“你自己呢?你在美國到底又跟了多少個男人?你簡直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因為你那勢利眼的爸爸不喜歡我,你就可以去嫁別人嗎?”
她氣得發抖,“請你不要在見麵的第一天就用這種方式傷害我,你卑鄙下流!我……我老早就知道,你的床上每天可以躺一個不同的女人!”
“你說什麼?”他急怒攻心,手一揮,辣辣的一個巴掌貼在她的臉龐上,“你一點反省能力都沒有,隻會攻擊別人,你回家做千金小姐好了!”
她的心刹那間冷了下來,好像有人跟她宣告世界末日就在今天晚上一樣。她起來穿好衣服。
正在扣最後一顆扣子時,張靜又對她吼叫:“你又想一甩頭走了?哪一天你才會改掉這種無情無義的習慣?”
“你還不是一樣,一甩頭就走,然後一點音信也沒有!”
想起舊恨,她的心一樣血淚斑斑。
砰!她合上房門。每一次相聚,愛恨交織;每一次分離,都仿佛永遠不會再見。
兩個人不曾挽留對方,因為他們都不會低頭,不肯屈就去抱住對方的一條腿。她走了之後又失眠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又按了張靜的門鈴。
他打開門,看見是她,心中十分訝異。她竟然示了弱。
龔慧安沒有說話,隻是撲向前去,把頭埋進他溫暖的胸膛中。
“我不要離開你。”
其實這一夜他也沒睡,他全心掛念著她,隻是不知道去哪裏尋找她的蹤影。
“慧安,你像一隻鳥,任性的鳥,但是我並不是一個籠子,所以關不住你。”他說,“可是我愛你,真的,我絕對愛你。”
“我知道,可是你更愛你自己。”
“嗯,你這樣說沒錯。”他思索,“我也知道。”
“你也像一隻鳥。”
她撫摸著他的臉頰,“我們可以忘記過去種種而在一起嗎?”
“過去容易忘記,可是將來很難說,”他將她摟在懷中,“現在什麼都別說,好不好?無論如何,我真心愛你。”
之後是冗長的沉默。
這一個夜裏,他們很理智地決定了一件事情。為了天長地久,他們必須有迥異於常人的相處方式。
每一年相見一次。
在美麗的異國相見,每一年約一個新的地點。
就選在6月6日這一天。日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隻是一種約定,一個兩個人之間的符號。
也許是那個夜晚月白風清,使他們倆都恢複了理智與冷靜。
“我們在一起,唉,就目前來說,下場一定不好,與其熱烈吵翻分手,真不如這樣冷靜相處……”張靜說。多夜思念,一夜失眠,龔慧安也思索了許許多多,她同意,就現在兩個人的狀況而言,能夠相戀,卻不能白頭。
盡管他們都希望天長地久。
“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如果真的不能來……”
龔慧安偏頭問。
“那麼,我們其中一人可以等到太陽掉進地平線為止。雙方不得有怨言。”
龔慧安和他膩了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之間,他們如膠似漆,但也不免熱吵,也許彼此明白,再相聚並沒有太久——兩人遲早會分開去走各自生命的長路,那是誰也不能幫誰的,所以很快地和好。直到龔慧安震怒的父親在報紙上大登尋人啟事,他們才分開。她必須回去,因為她的家族、她的父親之故,也因為她明白她目前必須這樣做,才能保有她的愛情。可是龔慧安的腳步不再軟弱,她的臉龐多了一層美麗的神釆。
心中有了希望。
希望在未來。
等他們兩個人在接受種種現實考驗、磨鈍了棱角,等他們兩人都學會不再彼此傷害、不再見異思遷。
第二年6月6日,他們約在巴黎,凱旋門,日落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