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電光火石的相遇(2 / 3)

“你……”施麗麗為之氣結,一張臉由紅轉白。

“我們分手好不好?”他用哄小孩的語氣對她說話。

施麗麗像隻憤怒的獅子,她企圖抓起任何可以丟擲的東西扔向他,想把他這個無情無義的人打碎。他隻好趨前抱住她。

施麗麗把整個身體丟給他。女孩的身體總是非常柔軟,尤其在淚水用完之後。

他忍不住低頭吻她。用手撫摩她烏黑的頭發。她的頭發是濡濕的,因為用力哭泣而流汗的緣故。

“你還愛不愛我?”她楚楚可憐地問。

“嗯。”他沒有回答,但用唇去堵住她的嘴。然後,他懷抱她的身體。

沒辦法抵抗引誘。他知道,那是他生命中的致命傷。可是他是如此的年輕,一身都是血氣,他隻能在接受引誘之後有小小的懺悔。

愛不愛很難分明白。

誰說一個人不能同時愛上兩個人呢?可以一個放在左心房,一個放在右心室,讓兩個人不要打架一他有時在心中如此辯解。

他在歉意中送走施麗麗,並且答應明天送她一大把玫瑰花。

“不要再跟龔慧安走在一起。”

施麗麗以紅腫的眼睛瞪著他,仿佛宣示她的勝利。

他不作聲。施麗麗又問了一遍。

“嗯。”

“嗯”是他常用的作答方式。別人聽來仿佛是肯定句,但在他來說,是用來表示不置可否。

他煩透了。天氣又不好,雲層黑壓壓的,欲雨未雨,上帝好像把他整個人也放在低氣壓中。

但是因為有點累,張靜沒辦法去想。他一個人在風中踱步,隻求靜一靜。

走到校園的大草坪上坐下來,前頭正巧有大群人喧喧嘩嘩。好像是學生在拍實驗電影。“那個女孩真漂亮。”他自言自語。

穿著雪白的公主裝,頭上也係著白色蝴蝶結的女孩似乎是女主角吧,和一群他認為看來很“庸俗”的人在那裏排戲。

越看越眼熟!在他努力去想自己是否見過這個女孩的時候,她己經走到他跟前來。

“嘿,張靜!”

清脆而熟悉的招呼。

原來是龔慧安。他嚇了一跳。“你好像哪裏不一樣。”

“你指化妝嗎?”

是豔麗得多,但氣質也不一樣。

“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是這件可笑的公主裝的緣故。”龔慧安哈哈大笑,“我正在演一個很愚蠢的‘花瓶’的角色。”

他不置可否。隻是覺得很有趣。

“待會兒有空嗎?”龔慧安問。

“喝杯咖啡?”他眯著眼,抬頭看著她。

“故。”

於是他很有耐心地等她拍完戲。等她像個公主一樣從一群平庸的“配角”中走出來,到一家叫“影壇”的MTV去看一部叫《卡薩布蘭卡》的老片。

很累。但從她的長發透露出來的、混著香氣的汗味使他感覺難以承受。

那一刹那他根本忘了她是誰,他隻是受到誘惑。黑暗中仿佛有精靈在引導他的手扳過她的臉,她的身體。

她也不置可否。

強烈的少女氣息抓住他所有的感覺。就在他很想要她的時候影片結束了,悠悠唱出感傷的片尾曲。

“很好的電影,不過對白有些可笑。”她坐起身來,整整衣服,像沒事一樣。

他依依不舍地離開那間陰暗的小房間。

“送我回去,我累了。”她說。

“呃……好吧。”

可是走到校園內他又改變主意:“到湖邊散步好嗎?”

她仔細想了一下,好像在思索一件很正經八百的事情,然後用有一點詭譎的銳利眼光對他說:“也好。”

應該怪那個晚上的風。有一點感傷又有一點感性的風。

有點涼,叫人覺得應該相依相偎。

他們在黑暗中爬上生物係的實驗人樓,以兔子般的腳步。

選擇一個最黑暗的地方擁吻。

兩個人都冷靜,主動而積極。龔慧安記得很清楚,那一天的月亮圓得像一個CD唱盤,蛋黃色的亮光照著高大的鳳凰樹。他們互相吸吮彼此的熱度,探索彼此的身體。

就在很忘情的時候,張靜發現另外的角落裏有一對熱烈喘氣的男女。他不自覺發出哧哧的笑聲,並且告訴龔慧安。

龔慧安竟然發出一種銳利的尖笑,自然而然的,那一對情侶落荒而逃,好像見到了鬼。

“你……做什麼?”

“把他們趕走。”

她很有自信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他受了很大的打擊。這個女孩,絕非生手。她太自我、太陰冷,她像一把刀子,美麗又銳利的刀子。

他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言語動作使他有這樣的聯想。這使他毅然決然下了決定:他該送她回宿舍。

“你不是第一次吧?”

張靜終於忍不住這樣問。

龔慧安笑得十分無情。

“第一次?什麼第一次?哼!如果你是我就是。”她說。

他傻了。可恨!這種回答……

就在他呆立原地的第二秒鍾,龔慧安看看表:“剩下一分鍾,我得快走,免得又要爬牆!”自顧自地向前奔去。

張靜看著她的身影越縮越小,心中充滿矛盾。她到底愛不愛他呢?

還有,他是不是真愛她?

他也不懂自己。和他過去的女人比較起來,她是猛獸,她不是一頭羊,絕對不是!

當她開始到他的住處,而他開始在宿舍門口等待她的時候,兩個人便也開始從偶發性的爭吵到激烈大吵。

“你是個大男人沙文主義豬!”有一天早晨,在他的居處,她終於發出十分不滿的牢騷。因為他不肯起床為她倒一杯熱水。

她鑽出被窩感覺寒風颼颼,不免咬牙切齒。

張靜似乎己經睡著,聽到她的抱怨,睜開眼,以初醒者無辜的眼神看她:“你怎麼了?不過是倒一杯水的事情……”

“你是個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混蛋!這不隻是一杯水的事情,由小可以見大——你是個完全不會為別人著想的人!”

“女人,唉,女人,你值得為你毫無邏輯的推理生這麼大的氣嗎?”

“我拒絕再跟你說話!你已無可救藥!你這個自私自利的花花公子!”

“不要涉及人身攻擊!”他冷冷地笑,“你己經為了一杯水失去理性!如果你一定要指貴我是花花公子的話,你又是什麼?”

“你……”

他難道不能讓一讓她嗎?龔慧安氣憤得說不出話來。所有的男人都懂得讓她,為什麼他不?連一點小事也不?

更糟的是,這時候有人按了門鈴。兩個人在僵持中,誰也不肯先開門。

門已一推而開。“該死,忘了鎖門……”張靜己知大事不妙。

進來的人是施麗麗,她目睹了一幅在她生命中第一個慘不忍睹的景象。

那個最近企圖與她疏離但仍給她一線希望的男人正打著赤膊躺在枕被淩亂的床上,而她的情敵則穿著她情人的寬大襯衫,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這個入侵者。

施麗麗手足無措。她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留,十分尷尬;走,十分不甘。索性跌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張靜一言不發地找件襯衫穿上。

龔慧安先發難。她以一貫溫柔而平靜的語氣對施麗麗說:“你先出去三分鍾,讓我們把衣服穿上,好嗎?”

別無他法的施麗麗隻好聽從她的指揮。滿腹委屈無從發作,靜靜把門關上。

“你惹的好事!”

龔慧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上牛仔褲,將淩亂的頭發用手帕攏成一條馬尾:“你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第一你不該和前女友藕斷絲連;第二,你不該沒有關門,萬一你的前女友是長舌婦,她就可以拿親眼目睹的事實來破壞我的名譽。”

“現在多說無益。”張靜說。

“好,我走了。你自己解決那個女人。”

龔慧安拉開門。她有一種對任何事應變自如的本領。出門之後,馬上換上一副事不關己的臉色,和顏悅色地與施麗麗道:“幸會,再見。”

施麗麗一進門,免不了吵鬧。但她知道自己大勢已去,隻能顧及自尊,選擇不要這個男人。

張靜當然不好受。“苟延殘喘”的結果,可能是同時失去兩個女人。他選擇向龔慧安道歉,很委屈地跑到女生宿舍門口去站崗。

“處理完了?”她毫不帶感情地問。

“是還是不是?”

“你不要這麼咄咄逼人好嗎?”

“說的也是。”這句話是反諷,“反正你怎麼拈花惹草都與我無關。”

“話怎麼這麼說?”張靜低頭解釋,“算我犯了大錯,跟你道歉好不好?”

他低聲下氣的極限在此。

“隨便。”

“你不再跟我在一起了?”

“我會認真思考。”

“好。等你思考完。”

張靜很有風度地走開。

好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再見麵。她忙著角逐代聯會主席,而他則當選為學校裏麵最大反對社團的領袖。

她當選的時候,他沒有忘記去對她說恭喜。她夾雜在一群學生之中,一身火紅色好不顯眼。遠遠看著她時,她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仿佛他 曾與她熟識。

她看起來像亂世佳人裏頭的斯佳麗,果決、勇敢,也嬌美柔弱。許多矛盾的品質集中在她身上,變成一種獨特的氣質。

“你思考完了嗎?”

他悄悄擦過她身邊。

“喝杯咖啡,嗯?”

她的嘴角依然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雲淡風輕。

這使他又有了新的戀愛心情。

在人群中心的龔慧安,也默默看著靜佇一旁的張靜。

他挺拔高挑的身影以及獨特的氣勢確實使他看起來鶴立雞群。要拒絕這個男人並不容易,雖然他有很多很多的缺點。

“好”男人容易拒絕,“壞”男人很難抗拒。她不是沒有心理掙紮。可是她習慣了冷靜應世,隻把波濤起伏藏在心中。

痛苦是沒有用的。她不會像一般女孩一樣,為愛作繭自縛;她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她隻是想找一個比較“稱頭”的人陪她一段。她一直很寂寞。她的寂寞從沒人懂過。

相愛的時候爭吵不斷,不相見的時候卻又彼此想念。

張靜和龔慧安這樣愛著對方。

冬去春來。

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盡量不說太多的話。因為語言衝突永遠會發生。

“你是個大女人主義者。”他說,“所以,不要指責我。”

“好吧,就算我是,可是你還是愛我。”

“又來了,你真是霸道,這樣我會覺得我是被強迫愛著你。”

“要畢業了,打算如何?”

她終於鼓起勇氣和他討論前途問題。

其實,龔慧安心裏明和他討論這個問題要冒很大的險,因為她一定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當兵。”理所當然的回答。

他不明白,她問的是:他們之間該怎麼辦?他對女孩敏感的心思一無所知。

“我爸爸要我出國去念完碩士學位,回來接他的班。”

她是個個性十分倔強的女孩,唯獨對父親言聽計從。

他感覺那是因為她非常缺乏父愛的緣故。因為小時候缺乏父愛,長大之後,用盡一切方法與能力去討好自己的父親。

她的父親叫她選主席,她不敢說不,雖然她對政治性活動毫無興趣。

她是矛盾的。她自己也清楚,她的一生,可能始終要活在許多矛盾中。但她不能作繭自縛——對於許多糾糾結結,她隻能采取快刀斬亂麻的方式。

“很好啊。”他意興闌珊地回答。

“你跟我出去嗎?”

這話問得更是小心翼翼。

“笑話,我又不是狗,什麼跟不跟的?”他還是認為她侵犯了他當男人的尊嚴。

“那麼,你‘跟’我留下來嗎?”

“我也不是狗,什麼跟不跟的?”

“你就為了你爸爸出國?他的位子有什麼好繼承的?”

“你說話不要這麼瞧不起人!”她說,“我爸爸沒什麼不好。”“你爸爸是金牛?”

“那你爸爸就是奸商!”

“這句話是你能說的?”他真想狠狠打她一拳。

反正話己經說出口了。她也不怕,“我隻是一報還一報而已。”

“你真是可憐,活得這麼大,隻懂以牙還牙!”

“你也很可憐,隻靠刺傷別人來過活!”最後的結論,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爭吵到了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深呼吸三秒鍾,安靜一下。”

靠著這個簡單協議,兩人即使在相會時不歡而散,也還能冷靜下來。

“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對手,很壞的情人。”

有一次在校園中漫步,她有感而發地對他說。

“你,彼此彼此。”

他大笑。

再下去的時間,她忙著考托福、GRE;而他忙著社內刊物與事務。

交會有限。

見麵時間有限,激烈爭吵的次數也就少了。

就在龔慧安申請到學校的時候,校園中又傳出另外一種消息:活潑可愛的醫學係校花馬安妮對張靜情有獨鍾。

有人告訴龔慧安,親眼目睹張靜和馬安妮手牽手在大道上散步。龔慧安不相信,因為張靜不會在公眾場合牽女孩的手,那是他的習慣。

可是流言不斷傳來。龔慧安忍不住也拿此事質問張靜:

“喂,聽說有個醫學係的學妹喜歡你?”

“你說的是馬安妮?”

他的回答直接。

“你覺得她怎麼樣?”

“她很可愛。活潑、開朗、聰明、天真無邪——”

“你從來沒有拿這些形容詞形容過我。”她不免有點吃醋。

“你不需要別人讚美,因為你己經太有自信,對自己己經溢美過多。”

“你這個可恨的家夥!”他的話常使她的脾氣火上添油。“沒什麼事。”張靜懶於解釋任何流言,“你不是不久要出國嗎?還有空聽謠言?”

父親已為她寄出申請書到芝加哥大學。她的心好躊躇一雖然眼前這個男人跋扈而不懂體貼,但她己徹底愛上他了,他知不知道呢?他堅持表明自己不願隨她而離去,但也沒堅決要她留下來。她知道他們兩人很難相處,可是萬一,一分手就成為兩條越滑越遠的交叉線,那還是遺憾。

導火線終於引爆了。

龔慧安親眼看見張靜和馬安妮坐在他們兩人從前常坐的草坪上聊天。

她的怒火一時按捺不下。她是敏感的,她感到張靜企圖讓這個女孩取代她的位置。

她很冷靜地衝向前,很熱烈地給張靜一個響亮的耳光。

張靜愣住了。被他稱為活潑可愛的馬安妮也愣住了。

正在附近草坪嬉戲的人們一起把眼光向這邊看過來。

這一瞬間,龔慧安有點後悔,但似乎己來不及了。所以她不能後悔。

“你要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張靜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就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形同陌路。

畢業舞會上,張靜帶著馬安妮,而龔慧安身邊也有一個幾乎全場女孩為之傾倒的翩翩男子。

一直到龔慧安上了飛機,他們沒有再交談。連一個電話也沒有。

陪伴龔慧安到北美的是她父親挑選的另一個女婿人選——陶安然。他本是她父親手下一名擁有高學曆、好外貌、年輕有為的助理。

“聽爸爸的沒有錯,”龔誠這樣對自己的女兒說,“爸爸隻有你_·個女兒,以後一切都是你的,現在我也完全為你設想。將來,你要繼承我的一切。”

龔慧安是他和太太唯一的女兒。

但除了這個一切不過問,長年吃齋念佛的老婆以外,龔誠還有一個大家都知道但不能公開的兒子,年紀還很小。

龔慧安上飛機的一刻還忍不住四處張望。

就在她決定行程的時候,她終於寫了封信給張靜,以她畢生最委曲求全的語氣請求他的原諒,並期盼見他最後一麵。

他知道她的班機時間、班機號碼,但他沒有去。

那一天他入伍。

也許,如果他在機場出現,緊緊擁抱她,告訴她,“我真心愛你”,那麼她可以動用所有情緒的力量來改變自己的決定!

她可以違背她的父親,與全世界宣戰,都無所謂。

那一刻,她好寂寞,她真的這麼想。

違背父親派給她的新男友。違背所有的安排。因為她真心愛他。

走進機艙時,一滴淚水悄悄從她臉頰上滑下來。

“我可以為你放棄一切!”她在心頭狂喊。

可是他沒有來。

那種絕望難以用絕望兩字形容。她好像掉進了黑色的流沙旋渦之中,爬不出來。

她想起他的囂張、他的跋扈、他的體溫、他的臂膀。

“喝杯香檳吧。”走進頭等艙,香檳已經備妥,陶安然輕輕把高腳杯遞給她。

飛機起飛時她並不知道,因為這之前她狠狠灌了自己三大杯。

清醒的那一刻,已在萬裏雲天之上。陶安然握住了她的手:“好點了嗎?”

她沒有回答。奇怪的是,她確實好多了,仿佛酒精己驅走所有不快的情緒,使她複原得非常快。好像被砍斷一足的海星很容易再生一樣。

新的旅程就在眼前,溫柔款款的男子坐在隔壁。而她還很年輕,她想。

深呼吸三秒鍾,又是一個全新的女人了。她告訴自己。

“不要為離家難過,隻要你高興,隨時可以回來。”陶安然輕輕抓住她的手。

龔慧安閉起了眼睛。她與張靜相親相戀的時光像一再播放的陳年舊片,占據了她的腦海。她明白她可能今生都難以跟他相處,但是她愛他啊。

無以名狀,無可解釋。她很任性,她不願意被任何理由擊敗!隻要分開,不願分手。這樣安慰自己時,她才覺得好過一些。仿佛隻有如此,未來種種對她才有意義。

6月6,再相見。

她必須回到她的家族,才能保有她的愛情。

可是她的腳步不再軟弱,她的臉龐多了一層美麗的神采。

心中有了希望。

等他們兩人在接受種種現實考驗、磨鈍了棱角。

等他們兩人都學會不再彼此傷害、不再見異思遷。

他當了兵,到了澎湖群島。

除了無聊的政戰教材和槍支以外,陪伴他的隻有黃昏海邊血紅的夕陽以及漫山遍野的天人菊。

放假的時候回台北,偶爾會去找馬安妮。馬安妮的功課一天比一天忙,未必有時間陪他。有一次她告訴張靜,他們將來不會有結局。其實張靜並沒有想到將來。

他不能因為將來就把現在卡死。

他當兵當得渾渾噩噩,無聊的生活差一點把大腦細胞全部毒死。不能在理智不清的時候思考未來。

馬安妮是個聰明而實在的女孩子。沒有未來,就等於沒有現在。

“我的父親希望我嫁給同行。”

“嗯。”

他沒有意見。

他的沒有意見也使馬安妮十分不快樂。

“就這樣?”

“嗯。”

她以為他會有反對意見。

其實他沒有意見——此時他對自己的人生該做什麼都沒有主張,他如何為另一個人下保證?

“你愛我嗎?”

馬安妮跟他認識不算不久,當她第一次開口問這句話時,也有一年多了。因為他遲遲沒說愛她。

張靜承認:“你是個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又有現代感又健康,對我是很大的誘惑。”

“隻是誘惑?”

他幹笑兩聲,坦白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己經不再說‘愛’字了,從前我好像太容易說愛,因此太容易傷害別人。我得仔細想想,是不是該將這句話說出口。”

“你對我很吝嗇。”馬安妮的臉上有一抹受了傷害的苦笑。沒有一個女人不喜歡比較。

也沒有一個女人不喜歡聽心愛的男人說我愛你,即使是假的也沒關係。

明知可能會愛得很短暫,也要逼對方說出天長地久的誓言。

馬安妮低頭啜飲咖啡。

不久,他聽到她的啜泣。

“怎麼了?”女孩子在公共場合哭實在令他害怕。

“沒有。”

到底是個聰明的女孩,趕快控製住情緒。

“我要趕回去上課。”她抓起了身邊厚厚的原文書,正眼不看他。“再見。”

他沒有留她,其至沒有起身。他知道他不能追出去。追出去隻能拉住她的手,說“我愛你”才能鎮撫她的情緒。

張靜不願意這麼做。

他一個人繼續守著一杯喝幹了的咖啡杯。這時是秋天,風狂而日卻烈,玻璃窗外衣衫單薄的行人顯得有點畏縮。

想起了一個人。上次他誠心誠意地對她說“我愛你”的人。龔慧安,她在哪裏,過得好不好?

人在外島,偏偏每天夢中都看見她。她在風中飛揚的頭發,她略略帶著輕蔑的微笑,她憤怒中甩來的那個巴掌。

沒了音信,實在很遺憾。

自安妮走後,他閑著沒什麼事做,忽然想到要冋原來當學生時租的房子去走走。雖然物事人非,看看依舊的景物來填補心靈空虛也好。

房東是個老太太,從前對他不壞,常會燉冰糖蓮子湯,喊他一起吃。

“啊,你是……”孤單的老人見有熟悉的人來,枯幹的臉就笑開了。

“我是張靜,從前租房子的,法律係的學生。”他心中也有遇故人的欣喜。

“啊,張靜……你搬走了以後,還有人寄信到這裏來呢,我都給你留著,就是等你有天回來拿。你果然回來了。咦?前幾天還有一封從美國的信寄到這裏來……”

美國?難道是——

是她沒有錯。那些筆跡,骨骼娟秀卻帶傲氣。Elina是她的英文名字吧?總共有兩封,期間相隔一年。

他漫步到昔日的校園內,一直走到深處,那塊他最常坐的草地上,深深吸了三口氣,才用顫抖的手把信打開。

第一封信說,她搭UA285出境,如果可能,是不是可以在機場碰個麵?

信中沒有懇求,但寫信的口氣充滿懇求。“這不是她,不像她。”張靜苦笑。

第二封信是前幾天才寄到的:

張靜:

你好嗎?

來了這裏一年,終於比較習慣了這裏的生活。

除了上課之外,我大部分把時間花在小咖啡館和播放舊日經典的學生電影院。日子很平淡,有點無聊,但並不無趣。

這一年時間,我強迫自己不要回台北。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怕回去卻見不到你,我就無法麵對自己的失望吧?

我想你早早不住在這個地址了,可是我還是把信寄到這裏來,希望你會收到。不過,或許因為你很可能沒有收到,所以我敢於寫這樣的信給你。

很矛盾的心理,是不是?

老實說,有時候睡到半夜醒來,非常非常想念你。有時希望自己旁邊躺著的那個男人是你(請原諒我這麼直率)。這一年,零零亂亂談了幾次戀愛,有猶太裔美國人,有意大利裔的……所有的愛都在還沒滋長出來的時候就死亡了,也不知道為什麼。

也許是我自己的問題吧。我對於一般形式的愛情似乎非常容易厭倦。

也許我根本沒有愛過。我隻是貪婪地愛慕自己。像納西瑟斯,隻是一朵永遠顧影自憐的水仙花。

你曾經真正愛過嗎?

我的信中有這麼多“如果”“也許”“或許”“似乎”諸如此類不肯定的詞語,表示我現在很惶恐,對未來、對生命、對一切都失去信心、沒有把握。

我想我也沒有愛過你。

可是“如果”有機會,我想再愛你一次。

給你一年的時間考慮看看。

算算你當完兵的那個夏天,我會念完碩士學位回來。

隻署一個“我”字。

還是一個充滿霸氣的女孩。他笑得眼淚差點兒跳出來。

忽然覺得心胸舒坦許多。好像心頭上壓了他好久的那片烏雲瞬間挪移走了,陽光緩緩把溫暖的觸手探進去。

要再愛她一次嗎?張靜問自己。

也許不能用“再”字。他也沒“愛”過她。雖然隻是一年多前的事,但當時的自己確實是不曾懂得愛的。

那時候懂的是男女之間自然而然的吸引。那樣的愛很隨意,給誰都可以。隻要是看上眼的。

“一年,日子好長……”他喃喃自語,“給我這麼長的時間考慮,簡直是——種折磨……這個可惡的女人……”

他回信給她。後來,寫信給她變成他在小島上最主要的工作。他看著滿眼黃辣辣的天人菊和藍澈澈的海給她寫信。因為日子太無聊,他不能隻寫一些“軍中趣聞”把信打發掉,這樣會招來她的恥笑,他開始在信中寫故事。

把每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都翻寫一遍。譬如“皇帝的新裝”、譬如“白雪公主”、譬如“傑克與豌豆”,其實是他自得其樂。

她也在信中修正他的故事內容。

每一封信都是洋溢著甜蜜的,縱使不提任何一個愛字,隻說想念。遙遙隔天涯,不會有爭吵。

信是一種偉大的東西,它能夠傳達的情緒有限,而且根本不會傳達有來有往的憤怒,因而通信的愛人可以保持清醒的頭腦。

在這樣的等待中,未來的每一天都是很有希望的。

張靜有時候覺得,他是為了等她而在生活枯燥的小島上興致勃勃地等待著。

這樣心情他沒有傳達給她知道,有點怕她“恃寵而驕”。

她那麼驕傲與自信,再彷徨時都不肯示弱或求救。

“我搭UA241回到台北……”收到這封信時,是他退伍的前一天。張靜把身上所有的錢全掏出來不由分說地把全班弟兄請到澎湖最貴的那家海產店大吃一頓。

“跟你在一起這麼久,頭一次看見你這麼開心——”他的袍澤阿駱說,“要退伍了,想想我們這些兄弟還留在這裏,你應該表現得傷心點才對……”